他在林光殿前伫足:“钟常侍是不是带错了路?”
钟祺回身笑了笑:“莫让陛下等久了。”
秦攸犹豫片刻,还是跟着钟祺走了进去,元琅果然在殿中等他,气定神闲,既没有饮酒,也不像在行散。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回京的每一次,都是元琅神志不清的时候。
秦攸很明白,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看作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钟祺朝元琅施过礼便进了内室,不多时,躬身出来道:“孔良娣已睡下了。”
元琅应了声,钟祺就退出了殿外。
“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元琅幽幽道,“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这个不像你。”
秦攸倏地跪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杀了秦攸冒充他离开荆州时,有觉得不可吗?你在扬州杀人灭口时,有觉得不可吗?”
“陛下……我……”
秦攸双拳紧握,颤着声欲言又止。
元琅拧着眉轻叹,赝品就是赝品,同样是跪着,安之就不会这么求他。
“连穆弘都能轻易查到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秦攸咽了咽:“陛下既然知道,为何……”
“一个名字而已,我叫惯了,懒得改。后宫里那几个皇子,不都是别人的儿子?既然都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自己选一个呢?淑仪的眼睛长得好,你与她生的孩子应该会很像……”
殿外明月高照,他笑了笑。
“你是个聪明人,莫叫我失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兴亡
隆冬大雪,羽林军突袭定阳。
半月后,叛军弃城,退至壶口,趁着河面结冰逃往临戎。定阳精锐损了三成,羽林军乘胜追击,捷报连连。叛军很快调集朔州兵马自永和关南下夹击,西北战火重燃。
冬去春来,寒食后,朝廷依次收复朔方、偏城、金明三郡,而后就地驻防,屯兵积粮。
“堂叔说,陛下年纪虽轻,但不贪功冒进,又豁达大度,听得进劝,实属难得……若换了另外两位,指不定是什么光景。”
秦攸难得回趟家,吃完饭,陈氏拿来几身新制的中衣,上身却大了不少。她没多想,赶紧取来针线比着拆改,想让秦攸明日回宫时带上。
手不停,嘴不闲,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秦攸望着地上出了神,他近半年来回家时话都很少。
“怎么不说话?”陈氏抬起头。
秦攸这才回过神,含糊应付了几句,她拧眉问:“陛下不会是要派你去夏州吧?”
“不是……”秦攸咽了咽,“我应该不会离开洛都了。”
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在扬州那会儿,扬州来的消息我都不敢看,生怕又是……”
她抿起唇,她第一任夫君便是战死的。虽已过去十多年,她连那人模样都快想不起了,但接丧那天的雪,她一辈子都记得。
活生生的人啊,回来的只有半截身子。
“好好的日子,这一打仗,又是多少人有去无回。”
陈氏有感而发,一时走神,针尖戳出个血珠子,秦攸拽过去含着吮干净。
“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我就是太闲了。”陈氏笑着将缝了一半的寝衣对着秦攸身上比划一番,“桃儿搬回娘家以后,我真有些不习惯。你说以前那么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不觉得冷清呢?”
秦攸勉强笑了笑,默默听她接着絮叨。
卢湛只要不在家,桃儿就总来串门,一坐坐一天,讲小时候下大江抓鱼,还说待洛河鱼多了,要带她也一起去。
“我说我不识水性,她还不信,说秦大哥气可长了。”
陈氏想起桃儿那时的模样就笑,顿了顿,又叹气。
“卢府那个徐嬷嬷,我见了两回,厉害着呢,不愧是那些南朝人教出来的,我看桃儿躲的就是她。桃儿呀,身世坎坷,自小在外头长大,性子敦实,被下人爬到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回头有机会跟卢都尉说说,他叔父那可是个人精,他怎么一点没学上?”
秦攸苦笑道:“他要是和他叔父一样,也不会娶桃儿了。”
“那倒是。”
陈氏叹了声,话锋一转:“不过我看那丫头在娘家住得也挺自在的,前阵子在南郊遇上,还拉着我去给她阿爷捧场。”
“捧场?”
陈氏点点头:“裴詹事在南郊的道观给人占筮。据说是薛太医讲郁证发之于心,光吃药也不行,得多出门走走,多与人说说话,桃儿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陈氏说着,忽地掩面而笑。
“但听说最开始卢都尉也跟着,你知道卢都尉那模样,他往那儿一站,谁还敢过去?裴詹事白坐了好几天,桃儿就不让他跟着了。我去的时候,他就在观门外的树下藏头露尾地躲着。”
“说起来,以前总听人说裴中书这个侄儿性情古怪,脾气也不好,我看也不尽然。他给我卜了一卦,就是我过去跟你说过的,前太史令给我卜的那卦。他倒是会捡好听的说,若不是那几句卦文我都听出茧子了,我可真要信了的。”
“不过他说完又有些挂不住脸,讲自己参的是野狐禅,让我听个乐子就好,还说什么……”
人强胜天,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认命。
陈氏笑了笑:“倒是个善心人。”
“媱娘。”
秦攸握住她的手:“我听说你叔祖母近来身子不好,你自小与她亲近,你要不回幽州去看看?”
陈氏默了会儿,抿唇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秦攸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陈氏主动说:“你若是外头有人,就带回来,我也添个伴。”
“我没有。媱娘,我没有。”
秦攸抱住她,用力摇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口堵着的那些污秽抹干净。
“你若没有,那我给你挑挑。”
陈氏贴在他胸口,双手环上腰,柔声说:“家世门楣,都是一嫁一娶垒起来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么下去总是耽误你了。难得你现在得陛下赏识,家里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冷冷清清啊。连桃儿都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待来年卢都尉都抱上儿子了,你还是个独男。”
秦攸还是摇头,认真说:“宗子军宿卫就是无后的。”
“先前卢都尉任宿卫时,陛下不是已经将这规矩废了吗?”
秦攸默了会儿,说得艰涩:“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陈氏想了想,安慰道:“堂叔近来也老抱怨,说他举荐的族人,陛下有心压着。反倒那些寒门一个个借着军功平步青云,甚至连充军的流民,侥幸斩下了敌将的头,都赐了良籍,封了个什长。陛下一视同仁,你别想这么多了。”
秦攸叹了声,牵强附会地又劝了几句。陈氏泫然道:“那陛下现在也没有要你休妻,你就赶我回幽州。小住几个月还好,日子长了,也是会有闲话的。还不如你现下就休了我,我住庵堂去,好歹落个清静。”
说着说着,她便有些提不上气,秦攸赶紧打住话头,唤侍女去请郎中。
入夜,陈氏服了安神汤很快睡下,秦攸却望着横梁久久难眠。
他曾以为他是幸运的。
阎王门口转一圈没死成,冒名顶替有了身份,靠着一股不要命的拼劲得将军赏识,又娶到了心仪的夫人,如今又……
他是赝品,那人要的就是他这样永远威胁不到自己、随时可弃的赝品。
可前几日他才知道,守在裴府的宗子军虽撤回来了,但曹敦至今仍每日向钟祺汇报裴晏的行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说过话……
裴晏尚且如此,教他这个赝品,如何能安心?
但这些都只能藏在心里,他是没有回头路的。
什么人强胜天,不过是说得好听,若不是仗着出身高门,又得贵人别样垂青,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
羽林军拿下洛水沿岸三郡后虽没再攻城,但三伏之后,整个夏州一滴雨都没有。
恶人贼人,天必祸之。
流言如寒风一般,无论穿得再严实,还是会漏几丝凉气进来,顺着脊骨往背心挠。
粮饷能撑到几时?将士们心里没底,却人人都看得见天。数十年一遇的大旱,不就是获罪于天吗?日子久了,就连统万城中也生了不少闲言碎语。
“西安州与夏州之间没有天险可防,武王精锐又远在凉州,仅盐池附近驻了两千余人,一月……不,最多半个月就能拿下。”
刘旭说完,见父王仍在迟疑,不免有些恼,语气更急了几分。
“武王既然迟迟不给回应,我们何需顾忌那么多?解了粮饷的燃眉之急才是要紧!”
“我再想想,你先出去。”
“阿爷!”
“出去。”
刘舜语调一沉,守在门边的萧绍就往前一步。
刘旭牙关紧咬,他过去不如元琅那病秧子,如今连这畜生也不如。早知如此,当初他便该一直待在洛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背脊顿时打了个颤。
走出正院,就见云英端着烧好的灸石款款而来。
两人擦肩而过,云英含笑道:“小将军脸色这么差,是筹粮不力,又惹殿下生气了?”
刘旭停下来阴冷地盯着她。
是了,还有这个贱人。父王本已厌弃,是萧绍把她养在狗房里。金明战败,父王病了一场,便让她趁虚而入,又再得意起来。
这二人分明有私,连这都看不出来,色令智昏这句话,他现在是真想原原本本地砸回去。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父王到底是老了。
刘旭咽了咽,阴恻恻地说:“郢州城的旧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的。”
云英轻蔑地勾起唇,刘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回头扫了一眼,笑意骤散,冷着脸进屋。
药浴泡得久了,身子起皱泛白,但盖不住灸石反复炽烫留下的痕迹。抹完药油,云英等了会儿,刘舜气息平稳,似是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