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惊觉后背已湿透,宋平心思细密,救人之心或许比他更真切,他既说没问题,他便该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他抹去额前冷汗,看着急湍的河水,定了定神。
“是有些头晕,你去后头找医官取几根针来。”
卢湛下意识问:“郑太医不是就在殿下车中吗?”
裴晏倏地睨他一眼,卢湛立刻噤声,意识到就是今日。几步之遥,钟祺微微侧目,待卢湛走后,含笑上前:“裴詹事可是身子不适?”
裴晏转眸应下:“坠过两次海,这辈子都不想下水了。”
钟祺笑道:“那裴詹事平素垂纶可要当心了,夏日里涨水,多少人被那大鱼拽进水里起不来。”
话音刚落,山坳里忽地一声巨响,众人纷纷驻足回望,只见那云峰断开,巨石顺着峭壁往下坠,山体顿如地动,连这水上浮桥似也跟着起伏。
“崩山了——”
有人高呼。
元琅挑帘探身,远处一块块如铜鼎大小的碎石顺着山道往下滚,沿途半抱粗的树干也被拦腰压断。他不禁皱眉,按计划,该是待他们回宫后再炸开峭壁的,怎么提前了?
“王宿卫,护陛下先行!”
元琅指挥道,又指派一队羽林军进山营救怀王。
可传令的人还没上岸,这一头,马蹄下的船身轰然开裂。头马受了惊,一脚踩空,绑着船的缆绳也不知何时断开了,桥面虽连着铁链固定,可木板承不住玉辂车的重量,直往下沉。后面跟着的金根车连忙掉头,骏马嘶鸣,人群乱如鸟兽,浮桥上顿时乱作一团。
裴晏被太子卫率推搡着往回走,却一直回头望着水中央。
车身倾倒,河水不住地往里灌,眼下谷水正涨,若就这么沉了,她或许可以……
忽地,王昶飞身扑上车,将天子从水里捞起来,往肩上一扛,踏着渐沉的桥面从他面前越过,飞快折回岸上。
河岸边,一应朝臣皆狼狈不堪。
若是平时,谁不是香车骏马,脚不沾泥。可今日祭天,只有天子与太子能乘车,其余人只能步行跟着。冕服沾过水又湿又重,每走一步都多一分怨怼。
王骧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刚祭完天就又是崩山又是落水,待回宫,怀王定要被群起攻之。他转头瞥见卢湛愁眉苦脸,笑着揶揄:“你小子运气好,一回岸桥就沉了,怎好意思哭丧个脸?”
“我这不是落水落怕了嘛。”卢湛悻悻敷衍道。
裴晏本是瞒着他的,可他再蠢,方才听见裴晏奏请要去宝严寺借住时也顿然猜到了几分。
桃儿前阵子斋戒的庵堂正好在宝严寺旁,今日无风无雨,却山崩桥裂……哪有那么多巧合!他以为裴晏最多是要潜入怀王府救人,可眼下怀王被困山中,天子险些命丧谷水,这分明是奔着夷三族去的啊!
这还得了?
桃儿虽已嫁给他,可若是这么重的罪,叔父难保不会强令他舍去桃儿,就像当初崔司徒舍去了裴晏的生母那般。
届时他又该如何抉择?
他过去什么都不想知道,但如今什么都想知道。要么有力出力,要么做一回坏人,让裴晏悬崖勒马,总好过在这儿干着急。
心下拿定了主意,远处梵钟即响。
他抬眼望去,金光映照白塔,似是菩萨冥冥予他显灵指引。
先帝定都洛阳后,诚心礼佛,以彰安民之心。宝严寺虽不及城中永宁、白马二寺声名显赫,但也属百年古刹,更因建在城郊,战乱时收留了许多游僧,十余年来几经扩建,地方倒比城中的寺庙更大些。
虽是暂住,然规矩不变。天子按宫城方位居于正殿后的禅房,太子毗邻而居,其余人亦按官职分布,一切与预想中相差无几。
但裴晏刚脱下冕服,卢湛便鬼鬼祟祟地窜了进来。
他关好门,又在门边静待片刻,确认巡卫离开后,肃然站到裴晏面前:“阿爷到底在筹谋什么?”
裴晏抿唇沉声:“你最好是不要知道。”
“那阿爷今夜就别出门了。”卢湛挺直背,单手架在佩刀上。
“你倒是出息了,会要挟我了。”
“从宋郎君住到我那里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就与我脱不开干系了。”
卢湛死死盯着裴晏,见他眉峰微拧,心道是赌对了,顿生底气,又道:“阿爷有想护着的人,我也有,你若不告诉我实情,我不会放你出去。”
裴晏默了会儿,问:“我若告诉你,你会帮我,还是阻止我?”
卢湛本就心虚,他这么一问,更生愧疚,低声道:“你先说……我自有决断。”
“那你动手吧。”裴晏背过身,澹然自若地换起了僧袍。
“阿爷你不要逼我!”
裴晏不再多说,盘坐在床榻上阖眼入定,卢湛也不肯让步,双手抱胸像尊石像一样守在了房门口。
屋内便就僵持着,待门缝透来的金线渐转银辉,寺僧叩门送来斋菜,裴晏用过饭,又瞥一眼卢湛,他那肚子早就饿得直叫,却依旧一声不吭。
眼看差不多快到时辰了,裴晏只得叹了声:“好吧,我告诉你。”
卢湛挪上前,他又轻叩桌案,指着已经凉透的饭菜。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抬起眼帘,“还是你已经想好了,无论我作何打算,你都要与我站到另一边?”
“也不是……”
卢湛低下头,默了会儿端起碗狼吞无语地扫干净,抹了抹嘴:“吃完了。阿爷可以说了。”
裴晏抿笑着倒了杯茶递给他:“此事说来话长。”
卢湛一口饮尽:“那从头说。我跟曹大哥说我掉海里掉怕了,头晕耳鸣,不用值夜。”
裴晏失笑道:“花了多少?”
卢湛含混:“你别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裴晏笑叹一声,慢悠悠地从宋平在怀王府拿回的消息讲起,说两句,抿一口水,语调既沉也慢。卢湛望着油灯,双眼渐渐不支。
“那……那她到底扮作了谁?”
话音刚落,脑袋就重重地倒在桌案上。
裴晏叹了声,从舌下取出解药,房门嘎吱一声打开,方才送餐的寺僧早已候了多时。
“裴大人,情形有变。”宋平步入房内,“送去太子房中的斋菜没有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道心·下
钟祺刚退出禅房,便听见院外齐齐见礼。
他回过身,目光扫过裴晏手中食盘,上前揖礼:“裴詹事。”
裴晏微微颔首:“陛下虽有惊无险,但怀王受困,我看殿下今夜也睡不下。”
钟祺略显犹疑,太子平素极为小心,食水汤药,均有专人盯守,且要亲眼看着试过才会入口。
但裴晏……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待回宫怕是少不了要应付那些弹劾,裴詹事该早些歇息,这个……下官代为送进去吧。”
他伸手去接,那头却没松手。
“不劳侍中费心。”
钟祺只好侧身让开,但裴晏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差点忘了规矩。”他笑道,“还请侍中先试药。”
钟祺看着食盘上那两副碗勺,强颜舀出来抿下:“裴詹事请。”
屋内灯火通明,元琅倚在床榻上头疼欲裂。
方才去问安,那人装腔作势地与他交代了好半天,言行举止,几可乱真。但他派去邙山的人尚未复命,王昶又守在外面,他不好发作。
实在是太像了。
他摁着前额,逐一盘算疏漏,疑心像水草一样疯涨,几乎缠到他透不过气,屋外的动静也听不真切,直到裴晏走近了,他才回过神来。
裴晏见元琅满头大汗,唇色发白,将药盅放到一边,先搭脉象。
“我没事。”元琅收回手,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就悔了,他怎么连安之都在怀疑。
“陛下和怀王都遇了险,一生一死,今晚这寺里睡不着的人可不止你我。”
裴晏盛好汤药,先喝了小半碗,又添了几勺才递上前。
“寺里备的都是寻常药草,可能有点苦。”
“你忘了我尝不出味道了?”
元琅笑了笑,不疑有他,接过来喝下,热汤顺着喉咙灌进心口,身子刚见暖,却听裴晏轻声道:“是么?”
笑意敛了一瞬。
元琅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说起邙山那头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好在西郊尚无异动,刘旭也还在府中养伤。
“倒是虎贲军营内似有些动静,应是浮桥的事传回了内城。”
元琅将药盅里的也喝干净,又说他方才已调了羽林军在洛都周围百里设卡,确保其他人的消息传不出去,又加急传讯豫州备战,以策万全。
“但也是有些隐患,或许……”
裴晏打断道:“你思虑这么重,头只会越来越疼。”
元琅笑了笑,裴晏则拿出金针,示意他躺下。
灯火微动,映在两人脸上半明半暗。
他过去从未想过要让安之知道他心里的秘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这般不加遮掩地说话。
“还有王昶。”元琅说道,“他十六岁就跟着陛下,按理说,不应看不出端倪。我原本怀疑他是刘舜的人,可眼下刘舜生死未卜,我方才特意与他多交代了几句,又不太像。”
“宗子军宿卫三代无亲,他若有私,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过河拆桥换个新宿卫的。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必要。”
元琅叹着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不安……”
金针扎入眉心,头疼似乎好了些。
“那假扮陛下的……你方才看出什么端倪了么?”裴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