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解释说:“那徐嬷嬷天天管着她,这不许那不许,总拿卢兄弟的前程脸面说事。又是让她抄女诫,又是挖苦责骂,桃丫头憋着不与卢兄弟说,也不让我说。眼下难得出来透口气,大人可别骂她。”
裴晏一怔,话在喉间哽了好一会儿,叹道:“或许我该让她跟你们走的。”
宋平笑道:“女儿家长大了,心里有了人,若是拦得住,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裴晏唇角微动,心下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他愧疚地看着宋平,转而问道:“谢娘子可还好?是麟儿还是……”
“是个丫头。”
“取名字了吗?”
“妙音不让,说等我回去了再说。”
宋平含笑看着桃儿,他的丫头也不知将来会许个什么人家,但有云娘和陆三看着,倒也放心。唯有妙音……
“她知书识礼,取的名字一定比我好。不过我也列了几个,都交给关兄弟了,他会看着办的。”
裴晏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宋平也没再应声,两人就这么过了河。
过了浮桥没多远就到宝严寺。自外城白马寺被封禁,城外几间庙香火都比以往要旺。
桃儿捐了香油,按裴晏的计划,以求子之名,带着宋平在寺旁的庵堂静修。两处庙宇离得近,虽有高墙隔着,但水脉相通。
宝严寺十余年前曾有游僧失足落井,尸身冲进水道发了胀,庵堂收留的孤幼喝过井水死了数十人。那之后,宝严寺和庵堂都弃了这两口井。以防万一,还是得提前住进庵堂,确保水道畅通。
待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已晚,宋平叫住裴晏。
“大人可知道今日在城中一直跟着我们的,不是先前那批人。”
裴晏微怔:“有何不同?”
宋平想了想说:“朝廷与柔然时战时和,不打仗时,边民往来互市,彼此都潜伏不少细作,露了馅就得掉脑袋,久不居市井的人很难看出端倪。刘舜能带回京的亲信,没有不成器的,不然也瞒不过云娘。同是军户,久居洛都的则不然,大人回去时仔细留意便有分晓了。”
裴晏稍作思忖,拱手拜别。
落日熔金,彤云遮路,孤影尽头停着金根车。
裴晏稍收拾心情,步入小巷,元琅披着云纹鹤氅站在侧门旁。冬日虽过,但元琅吹不得风,连盛夏都要比旁人多穿两件衣裳。随行卫率不知藏在何处,身侧只有钟祺拎着两个竹篓。
“巷口风大,殿下该先进屋的。”裴晏揖礼道,“反正也没锁。”
他边说边推开门。
阿娘留下的物件都给了桃儿做嫁妆,屋子里除了几身官服几幅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万法唯心,身外无物,自然也不用再挂什么锁。
元琅跟着入内,笑说:“门虽无锁,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岂能做小人?”
钟祺将手里的竹篓放下便退了出去。裴晏拿来炭炉生火煮茶,顺手挑开盖,里头是几条腌好的鱼脯。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桃儿要在庵堂住十余日,我正愁没人送饭。”
元琅淡淡笑说:“前些天,卢湛花重金请曹敦替他轮值,说是郑照给他娘子算了时辰,要回家生孩子去。兴许是没成,现在不信郑照了,说是要去庵堂斋戒。”
他摆好子,执白落在天元。
“这要是有用,回头我也去住几日。”
裴晏未再往下深究,顺着他的话问:“你可有属意的孩子了?”
东宫久无子嗣,朝中早有议论,但无子也有无子的好处,既然总是得从宗室过继一个,人人都想让自己的血脉做那一个。
元琅捻着棋子默了会儿:“有选,但此事不急。”
一子围杀七子,他一边捡着黑子扔进裴晏手边的棋奁,一边抬眼笑说:“只有悬而未定,入局者才会觉得有盼头。待一切都成定局,兴许我又能生了呢。”
裴晏手微顿,一局终了,他主动问起穆明月的情形。
“安之是担心她好不了,还是希望她好不了?”
裴晏微怔道:“我没有想过要悔婚。再者,刘舜一死,莫说刘旭未必对你死心塌地,他军威平平,又胆小怕事,愿意效忠刘舜的人未必愿意跟着他。此时,不宜为了这点事与穆坚交恶。”
元琅凝视片刻,含笑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茶汤滚进炭火里,扬起缕缕青烟。
裴晏收拾好桌案,将元琅带来的鱼脯分出几块,又取出桃儿凉在井中的青梅酒。
皎月当空,院中蝉鸣蛙鼓齐响,更衬得屋中清冷。
酒意上涌,元琅脱下鹤氅,倚在桌案上半醉半醒,一遍遍重复着他那些或远或近的计谋部署。
他埋伏了两路死士,一路在高处制造崩山假象,既挡着刘舜的人上山营救,又好毁尸灭迹。另一路则在地宫附近,确保里头有进无出。
他原本担心那些人制不住萧绍,可事到临头,刘舜竟然赶走了萧绍。
裴晏心中有愧,一直默默喝着酒。
祭天之后,他便既对不住云娘,也对不住元琅,眼前的鱼刺骨好似他胸口久哽不化的结,浮在酒水里一点点往上涌。
“安之你看,这是天也助我。”
元琅举杯对月,醉眼遥望彼岸,顿了会儿,转眸暗暗瞥向身侧。
“安之,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裴晏心下微动,转身又拿了一壶酒。
“那日面见陛下,他说,我这性子和我阿爷一样。”
元琅失笑道:“昭公刚直不阿,听不进劝,你与他,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还说,我的儿子,自然也与我一样。”裴晏笑着添满酒,“我思来想去,好像是这个理。”
元琅神色微凝,转瞬佯醉低笑:“你这是怕我过河拆桥……你放心,我记得,你阿娘的夙愿,我记着……”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是殿下的挚友。”裴晏笑着摆手,将酒推至元琅面前,“无论生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道心·上
“城门破开,那些恶鬼如潮水般涌入,争相抢夺人牲。”
铜锣一响,戏郎纵身跨上灰驴,举竹为枪,舞得了满堂彩,手腕一转,竹枪反挑,指着身旁半大的丫头。
“男的骟去家伙,充作军粮,女郎扒走衣物,牵回营中……”
话音刚落,戏郎跳下驴,一把拽过身旁用铁链栓着的丫头,骑坐到她身上。戏演过上百出,那丫头早已没了人气,不躲不闪,双眼浑浊地配合着嘤嘤哭喊。
白花花的皮肉亮出来,周遭茶客立刻目露淫光,高声叫好,铜板如春雨般洒下来。
“你胡说!”
人群边缘,一道稚嫩的声音短暂地救下那丫头。
“破城了哪还有女郎,早该吃光了。”
众人拂了兴致,齐齐回望身后,陆三刚伸进人家背篓里的手便被抓个正着。
数九寒冬,满地银屑,三个人围着火堆分食一只鼠。
行窃未果,但陆三跟条疯狗一样护着,没让一只脏手碰到她。她心中有愧,将自己的鼠腿剩下一半喂给陆三。
陆三难得享上伺候,狗尾巴翘上天,鼻青脸肿地也学戏郎唱书。
“只见雍王跨马持枪,直对准仓皇逃窜的老皇帝奋力一掷!长枪贯穿车身,鲜血顺着枪尖淌下……”
她吓得缩到宋九身边,宋九揽臂抱着,温声轻哄:“别听他瞎说。”
陆三拧眉回呛:“哪儿瞎说了!”
“南朝皇帝死在建康,那时候你还在阴曹地府排队投胎呢。”
陆三一噎,双眼对上她漆黑的眸子,又见那干瘦的胳膊紧紧抱着宋九,浑身酸气直冒,梗着脖子道:“那也不算瞎说,我见过雍王……不,是天子!”
他拾起一根柴,扬着火星挥舞,兴致勃勃地讲他被丢进山之前,那胡儿皇子回京即位路过新息,豫州刺史开城相迎。
“那人虎背熊腰,双眼像是山壁上的秃鹫,杀气腾腾地,一看就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一进城,平素趾高气昂的那些差人们个个跟拔了毛的瘟鸡似地,跪趴地上,颤颤巍巍地高喊——”
“恭迎圣驾。”
天子佝偻着身躯走下祭台,目光扫过山道上跪候的朝臣,在某处停了许久,恍如隔世。
元琅上前提醒:“陛下,是时候回宫了。”
天子这才将目光挪回来,转头看着刘舜:“今日也是阿罗的忌辰,你想留就留下吧,不必跟着了。”
刘舜揖礼谢恩,天子越过他,缓步走向那金轮华盖的玉辂车。左脚踩上踏凳,右腿抬起来顿了顿,身子忽地一晃,左膝一软,猛地朝身侧栽去。
众人顿时大惊,却见天子手一抬,压着身旁太子的肩一杵,勉力又站稳了。
事出突然,元琅始料未及,整个人都被压弯了腰,锁子骨更是轻轻一声脆响,登时剧痛难耐。
“无碍。”
天子摆手屏退迎上前搀扶的内侍,又用力在元琅肩上拍了两下,借力走入车里坐下,仰头垂眸,与元琅四目相交。
“回宫吧。”她淡淡说道,皮面下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扬起。
“是。”
内侍高呼一声,朝臣纷纷起身,元琅垂首走向金根车,脸色已然发青,那假货力道颇大,几近将他巨骨肩井处的骨节错开。
裴晏上前关切问询,众目睽睽,元琅也不便细说。
车中那双眼精光如炬,凛冽似刀,若不是他已很久没在陛下眼中看见这样的勃勃生机,方才那一瞬,他几乎要怀疑他中了刘舜的计。
“无妨,先回宫。”
车辇起行,裴晏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望着前方的玉辂车。
日渐西斜,山道渐宽,远眺已看得见谷水。
离浮桥越近,他的心就越急。此计若不成,她就会躺在他够不着的宫墙里,挑在良辰吉日死去。停灵七日后,她的尸身再无用处,却又不能为人知晓,她得不了全尸。
她方才还故意捉弄了元琅,他知道她不怕死,但他怕。
他怕她从羊圈里逃出来,人世间走一遭,最终还是被碾碎了剁细了,冲入不见天日的水道中。
而他只能看着。
待头马踏上浮桥,车轮磕在桥身上的每一下,都如炼狱中的恶鬼凿心。
卢湛在见裴晏身僵步艰,凑上前问:“阿爷没事吧?可是方才晒久了中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