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他要赶走的。
暴雨之后屋内潮湿沉闷,裴晏轻叹起身出门透气。
隔壁卢湛听见响动连忙跟出来,嘴里还叼着半块乳饼。方才席间,徐士元见卢湛意犹未尽,特意命人又送了些糕点吃食去他那儿。
他也不是没吃饱,只不过自从跟了裴晏,这一路就没吃上过什么好东西,一时犯馋。
“大人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后院正堂进了外人,虽派了人看管,但也难保不会喧闹恼人,徐士元便安排裴晏与卢湛宿在书斋的耳房内。
书斋被一小片紫竹环绕,幽静雅致,出门是一段刻意铺了青石白沙的小径。夜风簌簌,吹落枝头坠着的雨珠,时不时滴入后颈,冷不丁地顺着背脊往下滑。
卢湛被暗算了好几下,烦躁地摸着脖子抬头瞥了眼,“就几步路的事,偏绕这么大个圈子。”
“所谓雅趣就是如此,化简为繁,故弄玄虚。”
裴晏淡淡说道,愈是竹色葱翠,曲径通幽,他心里愈发堵得慌。
走出书斋随意转了转,便听见远处吵吵嚷嚷,靠近才看清是徐府侍从在呵斥抽打一孩童。
见裴晏上前,侍从赶忙揖礼致歉,解释说是这庶民不知感恩,东主好心借了地方,又给了些吃食,还得寸进尺地说什么妇孺孱弱,到手的吃食被别人抢了去,想再要些。
“那就再拿些来啊,这么小的孩子能吃多少?”卢湛不忍皱眉道。
侍从不好拂了贵客面子,只得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裴晏苦笑着抬眼看向堂内,一个个面黄肌瘦,警惕而局促,目光扫到角落,忽地一顿。
卢湛顺着看过去,那缩在角落怯生生躲着的小娘子甚是眼熟,许是注意到他二人的目光,粉扑扑的脸霎时通红。
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失声道:“大人,那不是……”
裴晏凝眸横了他一眼,他讪讪收声,两人自来路折了回去。
侍从自徐士元那请示后,又从后厨匀了些麦粥来。
这别院里上上下下也有好几十号人侍奉着,那些守夜的明早便指着这些麦粥果腹,这一匀,就得有人饿肚子。
分粥的童子心里也是敞亮的,难免拉垮着脸,待桃儿上前时已所剩无几。
她抿了抿干裂的唇,悻悻缩回角落。
白天雨势凶猛,一行人又多,她和祝娘子给分开了,她随着婉儿来了徐府,祝娘子则去了翟家。她甚少离开阿娘独自离开十字街,又在这雕栏玉砌的地方,一桌一案一花一木,都是她没见过的模样。
就像仙境一般。
身后廊檐下有窸窣声响,她回过头去,就看见方才明明从前边走了的卢湛探出个头,朝她招招手。
她记得他。
那日在巷子里,云娘子让她脱衣服,是这公子替她说话来着。
她怯怯地退到檐边,其余人喝粥的喝粥,睡觉的睡觉,没人在意她一个脏兮兮的丫头。
卢湛递给她一块乳饼,她闻了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奶香在唇齿间晕开,软滑绵密的酥香让她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儿,还多着呢,都给你。不用急。”见桃儿险些噎着,卢湛本想替她拍拍,但伸出的手在半空犹豫了下,又收了回来。
东宫那些侍女平日与内侍虽会拉拉扯扯,但见着他们这些外男还是颇为谨慎的。
“这些人都是和你一起的?”裴晏见她缓过劲来,温声问道。
桃儿摇摇头:“这些都是正经人家,不认识的。云娘子说,这样才藏得住。”
裴晏笑了笑,徐士元若知道云英送进来的不仅是庶民,还有那阴沟里的贱民,恐是要将这正堂里的所有物件都扔掉换新。
“裴大人,云娘子是好人,你不要怪她。”桃儿拽着衣角,怯声道。
裴晏一愣,这才想起方才那侍从与他解释时,叫过他一声。
“她时常接济你们?”
桃儿点点头:“巷子里谁若生了重病,都是去找云娘子,只有她能请来最好的大夫。”她顿了顿,又道,“但爹和那些男人们都不喜欢她,总骂她是不要脸的贱妇,早晚要……”
“要什么?”卢湛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道。
桃儿咬着下唇,那些她说不出口的混账话哽在嘴边,涨得脸通红。
裴晏恨铁不成钢地觑了他一眼,这厮,脑子时好时坏,还没个丫头个机灵。
“都老实些!别乱碰东西!”
前堂看守的侍从扬声斥骂着,朝这边走过来,卢湛赶紧将他那些糕点包好了塞给桃儿,与裴晏从侧门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卢湛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说云娘子对这些人是真心的,还是……收买人心的法子?”
“都有吧。”裴晏笑了笑,“徐士元今日也想收买你,你可会上钩?”
卢湛嗤了声,“大人真当我傻吗?先前连口水都不给喝,一听我叔父的名字便换了副嘴脸,趋炎附势!还不如那云娘子呢。”
裴晏垂眸不语,方才压在心头的烦闷似是散了些。
清风穿林而过,竹影摇曳,簌簌作响。
她对别人的确是挺好的,偏就与他谈不拢。大抵是初见那两次他态度冷了些,但她也没少呛回来……
裴晏忽地顿住,喃喃道:“你觉不觉得,她昨日的态度和先前有些不同?”
卢湛本已走到了房门口,裴晏冷不丁地一问,他也就认真想了想:“大人是说,云娘子本要大人与她上床才肯帮忙,突然就改了口?”
裴晏欲语还休,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下。
他都没想明白的事,问这傻小子是在指望什么呢?
“夜深了,睡吧。”
翌日,雨后天晴,格外清爽。
裴晏拜别徐士元,先去了趟县衙。这场雨虽下得急,但比之夏汛的水势不值一提,城中竟多处淤积,以至于大半淹水,实在奇怪。
杜正倒也没有隐瞒,只嗟叹道:“这都是去年夏汛大江涨水时冲进来的,但彻底清淤费时费力。元月时,李刺史本凑了些钱,但元将军遣人来说郢州城民居老旧,需修葺,把那笔钱都要走了不说,还挪了些刚收上来的税钱才够。本来也有善主说愿出钱,可李刺史没答应,这清淤之事也就此耽搁了。”
“为何?”
杜正面露难色,支吾道:“那人是云娘子。”
典吏领着个城门守将匆匆进来,告知卫队已到城门外。
先前搜刮卢湛的钱置了宅子,但裴晏嫌地方太大,就他们两个人,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就一直还住在客栈。眼下卫队来了,总算是可以搬进去了。
休整一番,转眼已是申时。
裴晏让卫队在府内歇息,领着卢湛一人出了门。
明月湖淤积比内河更甚,沿途还有不少地方积着水。
裴晏出了门一直没说去哪儿,但看他一路往明月湖走,卢湛差不多也猜到了七八分。
行至湖边,凤楼大门紧闭,对面的画舫也已移到了更远处,岸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垂柳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子。
“那云娘子昨夜应该也去哪户人家那暂避了吧?”
裴晏点点头,转身刚走出几步,远处传来叫嚷。二人寻声而去,走到水门闸边,一群人围在岸边,几个青壮男子用力拽着麻绳,紧绷的长绳没入水中,一旁几个粉衣侍女焦急地望着水面。
裴晏往水边走,泥地湿滑,一脚踩下去,险些摔倒。
水边围着的人闻声回头,见着裴晏纷纷揖礼。凤楼那看门的小厮笑着迎上来:“此处危险,裴大人还是别过来的好。”
“你们东家呢?”
小厮微怔,转身看向水里。
闸门一声闷响,湖面忽地起了漩涡,水势猛地朝着闸边涌去,麻绳骤紧,巨大的吸力一下子将两个拽绳的壮汉都拉入水中。一旁侍女们惊呼起来,小厮也顾不上裴晏,赶紧转身去帮忙拽绳子。
裴晏轻喊了声,卢湛松开他也上前去,右手缠了几圈麻绳,脚抵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向后仰,用力地帮忙拽着。
水位往下降了些后,漩涡渐渐消失,众人一鼓作气,将云英从水中拽了出来,几个侍女早已吓得眼泪涟涟,见她无事,这才激动地放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阎王还不想收我。”云英半个身子还站在水里,用手清理了下身上的泥污。
裴晏这才看清她没穿衣服,只在身上缠紧了束带,上齐胸,下至膝上。
小厮赶忙上前替她解开腰间麻绳,人一散开,她便看见了站在最后面的裴晏,脸上的笑瞬间凉了下来。
昨日被他缠到了日落,今日一早本想出城,却城门紧闭。没有缘由,就是关了,花了些银子也不好使。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的令了。
“裴大人怎么来了?”她边说边走上岸,“是上回喝了鱼羹,食髓知味,还想再尝尝么?”
一提起那羹,卢湛忍不住咽了咽,痛苦的味道仿佛又绕上舌尖,令人作呕。
裴晏似笑非笑,方才对着别人还温言细语,一见到他就像见了丧门星。
“云娘子不欢迎我?”
云英眉梢微动,心里啐了声,脸上笑盈盈:“怎么会,大人想来,求之不得呢。”
第十七章 诚意
云英去沐浴更衣,侍女引二人在画舫甲板上就坐。随后几个侍女进进出出,端来几方案几,又提来个沉甸甸的木桶,桶里一尾鲩鱼扑腾着,溅出水花点点。
又是鱼。
卢湛眉头紧锁,感觉有些不妙。
待侍女们退下,他挪了挪身子凑到裴晏身边,小心翼翼道:“大人,秦攸说晚上做些胡饼,咱们还是回去吃吧……”
秦攸和卢湛同属太子卫率,但卢湛是卢骞塞进东宫的,秦攸则是元琅自羽林军选出的寒门子弟,此行卫队亦由他统领。
裴晏有些犯难。
他本无此意,但若真递到嘴边,拒绝的话,按她那性子,今日怕是没有一句话能好好说了。
云英与李规不同,不是他一定要除掉的目标。
更何况他将来取代李规之后,也得要先稳住江州下辖郡县这些各有立场的士族官绅,才好应对撤军镇募府兵的下一步。
来之前,元琅曾交代他可笼络崔潜作为帮手。但见过几面后,他可烦死崔潜那老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