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卢湛看他醉得双眼都浑了,只好点头说:“只要我办得到。”
“你办得到。”裴晏笑着搭着他的肩,“我想把桃儿托付给你。”
卢湛垂下头:“大人……可你知道我……”
“我知道。但这是云娘托我的,她说桃儿喜欢你,但若你叔父看不上桃儿是私生女,便让我给她另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寒门也行,挑个人品好的……可这京中,趋炎附势者众,靠得住的,寥寥无几。他日我若失势,桃儿难保不会步我阿娘的后尘。”
卢湛没作声,裴晏转眸觑看,叹声说:“妾也行,我相信你不会苛待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卢湛解释说:“云娘子倒是猜对了,我叔父他的确……他总说,儿女婚事如排兵布阵,需得慎重。大人也知道,我家中堂表兄弟弱冠时孩子都两三个了,若非我先天有匮,叔父大抵早就安排好了。”
“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至于你叔父,我有办法让他答应。”
卢湛倏地抬头:“真的?”
裴晏笑着抬眼,拍了拍他的肩。
出了门,风一吹,酒意便醒了三分,可身子还是不受控,裴晏左摇右晃地如踩在云端。往来旁人只当他是行散的浪荡公子,隔老远就避开了。
卢湛答应了桃儿要将裴晏带回去,一直在后头跟着,心里七上八下。
既怕裴晏酒醒了就不记得方才说的话了,也怕他就算记得,却没法子令叔父接受桃儿。毕竟就他所见,裴晏想做的那些事,就没哪件是遂了愿的。
阿娘只生了他这一个残缺的儿子,祖母总盼着阿爷阿娘能早些再生个健健康康的,可郎中却说阿娘难再成孕。叔母私底下劝阿娘给阿爷纳妾,阿娘虽答应了,但却整夜整夜地哭。
他也不要什么妾。
家里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叔父那几房姨娘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全是一肚子坏水。桃儿肯定会被欺负的。
想着想着,步子迈得快了,一回头,却见裴晏远远落在后面。
卢湛折回去,问道:“大人,你看什么呢?”
裴晏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抬手指向河畔,呓语道:“你看……那像不像明月湖?”
卢湛转头望去,粼粼波光一道道撞向岸边的画舫。没等他开口,裴晏身子一晃便往前栽,幸得卢湛眼疾手快,将他扶稳。
“大人,我背你吧。”
裴晏回得含混不清,卢湛便当他是答应了,转身将他背起来。
夜风拂过,画舫船上的灯笼随风晃着。
“明月湖可大着呢,夜里都望不到头。”卢湛轻声说道。
裴晏垂着头没作声,卢湛叹了声,快步往那有人等着他们的地方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水流声,身后趴着的人才几不可闻地回道:“是望不到头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0-01
大家节日快乐!国庆正常更新(尽量不卡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上
戌正,卢湛才将裴晏送回来。
桃儿俯身嗅了嗅,又轻唤两声,问裴晏是否要沐浴更衣。
“他醉成这样,还洗个什么?明日醒了再说吧。”卢湛用力捏了捏肩膀,席地一坐,半靠在床沿上打起哈欠。
桃儿想想也是,但灶上的水她一直小火煨着,不用也浪费了,便去打来一盆热水,说用锦帕给裴晏擦擦身子。
束腰刚解开,裴晏猛地惊醒,右手紧捏住桃儿的手腕,桃儿疼得一嘶,忙说:“阿爷,是我……”
裴晏眼帘挑出一道缝,喃喃说着抱歉,这才松开手。他酒还未醒,没什么气力说话,只轻摆摆手,哑声道:“不用管我。”
话音一落,手也缓缓耷拉下来。
卢湛凑上去探了探鼻息:“算了,让他睡吧。”
桃儿蹙眉又问:“阿爷吐过了吗?”
卢湛想了想:“应该没有。”
“那夜里搞不好会吐,不能躺着睡,你等我一会儿。”
没等他应声,桃儿便一溜烟地跑出去。
过了会儿,抱着几个方枕回来,吩咐说:“你将阿爷翻过来侧着,我把这个垫后头,省得夜里吐了又灌回嘴里,一不小心就咽气了。”
卢湛心说不至于这么倒霉,但还是老实照做。
待一切弄好,桃儿用锦帕给裴晏擦了擦脸,但手一往脖子后头伸,他便开始乱动,好不容易固定好的方枕又给弄歪了。
卢湛看得着急,挽起袖子说:“要不你让开,我直接把他衣服撕了。”
桃儿犹豫片刻:“算了,我在这儿守着吧。反正其他屋子也还没顾得上收拾,到处都挂着白灯笼,怪吓人的……”
默了会儿,桃儿见卢湛一直呆站在身后看着自己,问说:“卢公子不回去吗?”
卢湛这才回过神,低下头说:“我平时出来都住秦大哥那儿,他不在的话……不太方便。我就在外面凑合一下吧,明日与大人一道回城。”
“可外面不知怎么弄的,坏了两扇门关不严实……”
桃儿想了想:“你再等我一下。”
卢湛点点头。很快,桃儿又抱了一床被褥回来塞给他。
“前阵子估计下过雨,被褥受了潮也没人晒,这些还是我拿炭火盆烤干的,凑合先用着。”
难怪手裹在里头还有些热乎。
卢湛想了想,将被褥放回床边:“夜里凉,你搭着吧,我不怕冷的。”
裴晏哼了两下似是要吐,桃儿双手端起锦帕接着,等了好一会儿却又没声了。
她再回头,卢湛已经出去了。
裴晏醒来已近子时,油尽灯熄,溶溶月色映照床前。
外头鼾声如雷,桃儿却趴在他床边睡得香甜。
卢湛说他们辰时抵京,上山下山,来来回回地找了他一整天。
这是真累了。
裴晏将被褥搭在桃儿身上,又从衣橱里翻出狐裘,走到外面却见卢湛裹着被褥蜷在短塌上。
他不免皱眉,这小子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只知道顾自己。
风吹开了虚掩的房门,卢湛打了个喷嚏。裴晏还是将狐裘给他搭上,回身去架上找出江州舆图,在案前摊开。
指腹顺着山峦摩挲,最终落在原丰二字上。
他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了别的情郎,春耕秋收,琴瑟和鸣,他在窗外看着。
昼夜轮转,她身子好了,有了一儿一女。待孩子能跑,男人就出门赶海。别家娘子来发牢骚,说衙门虽减了田赋,可差吏的孝敬银又涨了。
她晃了晃神,垂眸跟着骂说:“狗官呐,都该死。”
夜里起了风浪,她哄完孩子,坐到门边。他站在她身后,听她默默求念平安。
待风和日丽,外头传来好消息,孩子们嬉闹着跑去迎接。她展颜追了两步,临出门又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交。
凝望片刻,她朝他走来,眉眼含笑地向他伸出手,他便也伸出手。
指尖透过掌心,她穿过他胸口,将窗棂阖上。
她走向她的家人,他从梦里醒来。
秋风瑟瑟,身侧鼾声又起,正好掩住案前欷歔。
显阳殿外,内侍宫女分站两侧,躬身垂首,听着殿内沉重苦吟,各有各的主子,各怀各的心思。
怀王卸甲返京后,宫里头待了超过十年的,或明或暗,都被带至暗处问过话。一问当年刘昭仪难产,二问那个夭了的孩子。
天子近来时常梦魇,呓语中也总唤着已故昭仪的闺名。
静水之下,暗流涌动。
“调令一下,难免有些怨言。舅父便问,厉兵秣马不出征,把人都驻在中原腹地,是在等什么?这话无人敢应,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锦帕凉了,元琅重新浸过热水,捂在天子那已然萎缩发硬的那条腿上,指腹顺着肌理经络,略显吃力地揉摁。
说完正事,天子沉吟半晌,似已昏睡过去。烛火映在他颓然老去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元琅垂眸看了会儿,默默擦干净手,正要起身退下,天子忽又叫住他。
“郑照这揉穴按蹻的法子,我看比扎针好,摁的时候虽要痛些,但这两日感觉似也能走几步了。”
眼帘掀开一道缝,语调辨不出喜怒。
“你陪我去西园透透气。”
“陛下身子刚有起色,不宜受累,还是命人抬轿吧。”
天子摆手道:“拿根藜杖来就行,你我父子二人,换个地方说话,让他们都退远些。”
元琅思忖片刻,挽袖道:“那儿臣背陛下去西园。”
天子虚眼凝看,朗声笑着:“好啊,你且试试。”
元琅背身蹲下,将天子双手搭在自己肩上,身子往前一倾,提气起身,脚步晃了晃,倒也站稳了。
入西园,过灵池,月色皎然映着前路。
若无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些人,倒也像是一对寻常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