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眸光熠熠:“过去徽之答应关循却没做到的,我来做。双赢的买卖,她不会拒绝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合谋·上
陆三在回来的路上着实犹豫了一番。
关循与他算是谈得拢,若不冒大险,他也愿意救。但眼下局势分明不在他们能掌控的范围内,难得他们几个命都这么硬,那狗皮膏药也总算是甩掉了,早些离开扬州是最好的。
可那些扬州兵不知道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一律不许外出就算了,周边诸岛也不许出船。每个村子都有人值守,查得比秦攸禁海时更严了。
宋九这便宜儿子不接回来,云娘是肯定不会走。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张令姿的提议转达。
瑾娘听闻关循还活着,顿时喜极而泣,宋平却睨着陆三问:“你看女人的眼光向来不太准,你确定她没有骗你?当俘虏时的那些话可不能当真。”
陆三刚塞了一大口鱼腹肉,嘴不空,便将竹箸一扔,挽起袖子就要干架,程七忙摁住他,两头说和。
云英心头揣着事,没精力安抚他们,直问道:“照你这意思,眼下扬州刺史和会稽郡守都在定海县城里?”
“应该是,城中有好几处重兵把守的院落,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准路子。”
云英半晌没接话,瑾娘怕她不愿冒险,暗自着急又难以启齿。云英眼尾扫见,在桌案下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买卖她只能找我,可我不一定要找她。双赢归双赢,但我们的风险大,怎么想都有些亏。让她的好叔父先把海禁解了,当是见面费,朗儿能安全回来,我们再往下谈。”
陆三点头:“明白了。”
程七难得插嘴问道:“以她的身份,想见顾廉并不难,既然存了玉石俱焚的心,何以说只能找我们?”
“一块玉,砸不了两块石头。”
云英低头戳着鱼骨,嘴角微扬:“她想杀的是扬州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出多少钱,卖多少回身子都找不着人肯做的。”
程七也不傻,想了想便明白了另一人是谁。
宋平突然没头没尾地接了句:“我想沈夫人这买卖之前应该是与裴大人说好的。”
程七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头几天宋平还特意叮嘱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倒是自己先说了。
陆三嗤了声:“吃饭呢,提那晦气玩意干嘛?”
宋平含笑看着云英,她一直垂眸望着戳散架的鱼骨。
“只是突然想到了。”他说。
云英扔下竹箸,抓起桌上剩的几块饼塞到陆三怀里:“路上吃,别耽误时间,我们能等,关大哥的伤势不能等。”
陆三嘴上叼一块,怀里踹一块,临出门,忽又想起还有事忘了说。
“那个秦攸似乎是被张康软禁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说:“而且那姓甘的县令将城东一村子腾干净了安置那些没死的羽林军,美酒佳肴管够,还送了几批娘子进去。村外半里却层层布防,甚至比城里面都看得紧些。气氛颇有些异常。”
云英稍作思忖:“知道了,你也小心些。”
他嘴角扬起:“放心。”
鄮县的风才停没多久,扬州与江州交界的永嘉、晋安一带又起了风。江州去岁受了灾又变了天,上上下下都忙着适应新主,没功夫救灾。
刚栽下的春苗没了,眼看疫病四起,流民全往永嘉郡涌。但扬州正被人翻着旧账,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顾廉不许永嘉郡动兵,郡守孔元礼便雇人在几处关卡要地设防。
民与民斗,一边虽是惯匪,但收钱办事,一边手无寸铁,却是以命相搏。十余日下来,各有减损,死伤者众。幸得裴晏心思不在这上头,消息才一直被压着。
可日头升温,那些死尸漫山遍野地堆放,很快便染臭了几条河道,城中也不乏漏网之鱼,疫病根本控不住。
顾廉心思都在剜除京城来的眼中刺上,便让永嘉郡自行处理。孔元礼气得在衙署里痛骂。
张令姿得了陆三的回信,便以永嘉治疫需筹备药材为由,让张康解了海禁。夏日将至,疫病一旦蔓延开,断不是永嘉一郡的事,张康不想当第二个孔元礼,便允了。
陆三又等了两日,见解禁为真,并无后手,这才趁夜去找赵二。
云英在石滩上吹了大半个时辰的风,今夜天公作美,风总往该吹的地方吹,若顺利,天亮前应该就能回来。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双眼漫无目的地凝望远处。
月明,浪平,她的心却不平。
裴晏也说要与她交易。
他说顾廉在扬州所行之事,罄竹难书,桩桩件件拎出来都能掉脑袋。但只清算一人不够,不然继任者不管是谁,都只会被排挤架空。
通倭乃朝廷大忌,无论是哪一方都无从转圜。五年前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到底是铁面无私,还是包庇下臣自己也从中分了一杯羹都不重要。
他们要捉活口只是为了让吴王心有忌惮,莫再多方下注,试探东宫底线。
可如今,扬州兵偷袭他们,人证物证都没了,他此行既已失败了一半,剩下一半,反倒是没了掣肘,可以随他便宜行事了。
既然明路他想走走不了,那她想杀谁报仇,他都可以帮她,包括他自己。
他说,他只想她以后想起他时,不要嫌恶记恨。
“狗官那么多,没功夫想你。”
她是这么说的。
但如果能与张令姿合谋,张令姿想要的,他想要的……也不是不能两全。
她回身看向竹屋,周寡妇匀出来的地方不多,但妙音眼下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便单独给他们夫妻俩誊出一间来。
又坐了会儿,拂晓将至。
想来宋平应是会早起候着,云英便起身去敲门,可敲了两下没人应,又喊了两声才用力推开。
妙音似是看着什么出了神,云英走近她才警醒,双手忙伸到身后,顿了顿问:“你怎么来了?”
云英瞥了眼鼓着的被衾:“平哥呢?”
“去煎药了。”
云英坐到她身边,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含笑逗了会儿肚子里的孩子,另只手灵活地钻到妙音身后,将那支手弩出来。
比寻常弩箭小许多,轻巧好拿,但威力不减,是宋朗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做的,给妙音的生辰礼。生辰未到,弩箭也尚有些地方没打磨好。
妙音见没藏住,只好叹了声,从云英手里拿过弩箭,轻抚木纹。
“他走的时候把这个给我,教我怎么使,他说,阿爷不会丢下我们的,他让我不要怕。”妙音苦笑道,“连红樱都问过我,她说宋朗这么孝顺,我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想他大概也知道。”
“嗯,他知道,他说你教他的那些圣贤道理他听不进去,你让他习字抄经他也不爱练,他以为是他贪玩厌学,让你失望了。”
妙音泫然道:“他还小的时候总缠着我,想我抱他,我受不了,总把他赶出去……是我不好。我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的阿爷是……”
云英握了握她的手。
“但从鬼门关走一遭,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在想,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到死都在盼着我能抱抱他……”
“那就更不能抱了。”
云英笑着打断她:“朗儿跟陆三小时候一个样,给三分颜色便要上房揭瓦的,等待会人回来了,你先随便夸夸他给你做的这玩意就行,让他有个盼头。”
她伸手擦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热泪。
“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慢慢来。”
宋平端着汤药进来,屋子里两个女人正抱在一起,眼睛都红红的。妙音近几日担心儿子,一直心情郁结,哭一哭不稀奇,可另一人就稀罕了。
看来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宋平喂妙音服完药才说:“朗儿他们回来了,在程七那歇,你也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让他过来。”
“你让他来吧。”妙音垂下头,“我这会儿反正也睡不着了。”
宋平微微抬眉,瞥了眼云英:“那好。”
一出门,宋平便拎住她:“你与妙音说了什么?”
云英抿唇笑道:“女儿家的体己话你也要打听?”
他问:“你都知道了?”
云英装傻:“知道什么呀?亲儿子死里逃生,哪有当娘的睡得着?”
宋平捏起她的脸,笑嗔说:“多管闲事。”
嬉闹间,烂船架子后面忽地冒出个脑袋,两人目光顺过去,又很快缩回去了。
云英凝眸看了看,扬声喊:“出来吧,都看见你了。”
默了会儿,宋朗低头咬着唇从船架后走出来,朝宋平恭恭敬敬地喊了阿爷,便问妙音是不是睡了。云英在一旁笑着咬耳朵:“你看,哪用你做坏人?”
宋平睨她一眼,答说:“醒了,在等你呢。”
宋朗有些意外:“真的?”
宋平侧身让了条道,宋朗赶紧跑到门边,鼓起勇气叫了声阿娘。里边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应了声。
云英蹑身凑到窗边,戳开一指缝,看着宋朗走到床边,刚说了两句,妙音便抱住了他。
她不禁叹笑,阖上窗,一回头便见宋平还盯着自己。
“无事不登门,你不会只来劝他们母子和睦的吧?”
云英啧了声,顿时有些局促,但看这眼神,听这话头,眼眸一转便问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宋平抿唇反问:“知道什么?”
风水掉头太快,但云英可没那好脾气,她双手抱胸,拧眉说:“少跟我装傻!”
宋平笑道:“真是裴大人?”
云英点点头。
“裴晏说他们的船原本堵住了漏,但扬州兵登船后,带走了张令姿和玄元子,转身便要杀他们灭口。卢湛本就受了伤,又中了朗儿的毒,那些扬州兵突然发难,船上他站不稳,这才坠了海。”
宋平一直含笑看着她:“所以呢?”
“顾廉一直没有直接插手这些事,他们在会稽郡辖内偷袭朝廷三品官,恐怕张康早就成了弃子。沈夫人是张康的侄女,若张康失势,我担心我们就算能救人,也无法全身而退。秦攸带上船的只是少数,其余兵马在余姚附近驻扎。”
她一说起这些便神采奕奕,眼底衬着水光,让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故人。
云英没发觉宋平出了神,好一顿分析,最终总结道:“杀人,一两个人就够了,可龙潭虎穴救人……我们得有个备选。”
宋平收回神思:“那你打算如何?”
云英抿抿嘴:“我给你指地方,等天亮了,你和程七去把他们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