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伤口周围的泥渣,看着那血窟窿,又恢复了先前的柔弱胆怯。
“阿爷……我不敢拔。”
“我来吧。”
裴晏起身走过来,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见伤口一侧的私处,稍稍一愣,过往种种疑虑顿时有了答案,但眼下由不得分心。
他取下腰上革带,先从卢湛腿下面穿过去备好。
“拔的时候不能乱动,你先把他腿摁住,等箭拔出来,立刻把革带束紧,压住伤口。”
说完他捏住断箭,凝气定神,猛地往外一抽,本已半死的卢湛疼得叫出了声,全身抖颤。
桃儿迅速把革带拉起来束紧,见伤口的血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稍顿了顿,她起身说去捡些树枝来生火,便低着头匆匆跑开。
裴晏脱下外袍给卢湛盖住身子,思前想后,还是安慰道:“子隐隐睾症虽没法治,但我看你一侧尚在,最多也就是难有子嗣,算不得什么。你这般家世,想过继个儿子,多的是人愿意。”
卢湛咬唇不语。
裴晏只好叹笑:“你不也知道我与裴玄的秘密么?”
卢湛这才转过头:“原来大人听见了……你不要怪桃儿……”
“我不怪她。”裴晏正色道,“那这也算我们打平了,你替我守好秘密,我也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卢湛想说这也不完全一样,但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
“好。”
不多时,桃儿抱着一捧枯枝干草回来,生了火,又将湿衣服都支在火堆旁烤。
三个人分开三处,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个望雨。
桃儿在外面本已平复好,但回来一看见卢湛,又紧张起来。沉默着实令人难耐,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要去弄些吃的。
裴晏叫住她:“荒郊野岭还下着雨,等我歇一会,天亮了我去找。”
“阿爷会抓鱼吗?”桃儿眨巴眼看着他,“往东有个立泉,浅溪里有鱼。”
裴晏抿舔下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桃儿冁然而笑,捡起卢湛拿把环首刀,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雨里。
细雨绵绵,在石壁上汇成几股水流,顺着往下滴,捡来的枝干野草也有些湿,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
默了好一会儿,卢湛才闷声问道:“大人,偷袭我们的是扬州府兵吗?”
那些伏兵虽换了衣裳,船上也没打旗号,但一举一动,分明都是正规军。他们登了船,伏住张令姿,却拔刀逼向他们。
“我们每艘船上都有几个招安来的熟手帮忙观风向看水势。大人不是说,扬州这些贼寇都是有人撑腰的,肯定是他们里应外合,先凿船,再偷袭。”
“凿船的另有其人。”
卢湛一愣:“那是谁?”
裴晏没应声,凝眸看着火光,默了会儿,幽幽转了话头:“秦攸帐中有几人,我在张康那儿见过。”
卢湛心下一急,想转身又转不动,只能转过头。
“秦大哥肯定是被那吴县令给骗了!大人若是随他一道出了意外,他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裴晏唇角浅浅勾着,他想起沙岸上那堆断手。
秦攸说,这些倭人都是海里滚大的蛇蛟,若在半道上发难,羽林军对风向水势不如他们熟稔,容易生变,执意要砍去双手。
他们要的是活口,只要人不死,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还是他几番坚持,最终才只砍了一只手。
那些人跪在沙岸上,也不求饶,只冰冷怨毒地看着他,看着他们。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歇着,伤好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卢湛见他满目寒光,咂舌还想解释,裴晏打断他。
“我知道你两难,所以你也别问了,我不想与你说假话。”
卢湛心口淤塞,他宁愿能听些假话,至少心里头宽慰。
“大人教我说假话,自己却不说……”
裴晏笑道:“教你是因为你不会。我既然会,那便该遵循本心,巧诈不如拙诚,如此才能让自己轻松点,好分出些精神来想想,该如何解扬州这盘残局。”
卢湛蓦地抬眼,火光在他二人之中跳动。
裴晏抓了一把枯叶扔进去,又挑出根长点的树枝戳着火堆,良久,才发觉卢湛噤声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卢湛收回视线:“我阿爷也这么说。他不喜欢像叔父那样算计,早早就放弃仕途,阿娘常念叨他才气平庸,也做不了什么名士,要连个官都不当,她又得被姨娘生的妹妹给比下去,说冒火了就不许他进房睡。”
裴晏被他逗笑:“我看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卢湛却没心思笑:“大人,我没有别的任务。”
裴晏一怔,很快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旋即敛了笑意。
“但秦大哥有。太子不希望云娘子活着,他真的有苦衷。”
卢湛咽了咽,话起了头,便再也收不住,索性将他竹筒里那点豆子统统倒了出来。
“回京后,太子曾向我细问过大人与云娘子的关系,秦大哥说,怀王殿下到底是太子的舅父……”
裴晏默不作声,手上的树枝烧断了,落下来火星四散。
一而再,再而三。
他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与元琅之间,究竟是知己真心更多一些,还是君臣权术更多一些。
桃儿喜笑颜开地回来,环首刀上插着一条剖好了洗干净的鱼。
见这两人都不吭声,她只有一边烤着鱼一边自说自话地缓解气氛。
“我看半山腰好像有个石洞,以前兴许有人住过,有石案石墩子,还铺了干草当床呢。等雨停了,我们就去那儿吧。”
“卢公子这刀看着长,但只能握前面的柄,不如鱼叉好使,本来有一条更大的,给它跑了,我明天再去抓抓看。”
……
但一直到鱼烤好都没人搭腔。
桃儿低着头将鱼身一分为二,又掰下头和尾巴,裴晏猜到她的意图,摇头道:“你抓的鱼,你多吃些。”
桃儿想了想,大着胆子高声道:“我抓的鱼,我说了算!”
她将鱼身放在洗净的树叶上,塞到裴晏手中,拿着另一半去喂那起不来身的。喂了几口,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又猛地回头:“还不吃!”
裴晏一怔,这感觉似曾相似。
卢湛垫了些肚子便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桃儿这才回头来吃她自己的,见裴晏手里的鱼还没怎么动,她便伸手拿回来,低头挑起了鱼刺。
“小时候掉进大江也是夜里,那时我还不太识水性,飘了一夜都没死。阿爷不是还说我有福气吗?现在我们都是龙王不收的人,阿爷的福气也一定在后头。”
她抬起头,笑着把挑过刺的鱼肉递回去。
“吃饱了,身子养好,才能回去跟那些坏人算账!”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怔怔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来吃。桃儿看着他吃完,这才放心地去嚼她的鱼尾巴。
吃完鱼,卢湛和桃儿围在火堆旁睡着。裴晏呆坐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红樱的锦袋。
她曾如桃儿一般,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宝贝掰给他。
她朝他扔匕首,划破了这张她喜欢的脸。
这身锦衣,他穿得太久,已让他看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长夜将尽,金光自云水之际乍现,穿过晨雾,穿过枝叶,落在他掌心。
他忽地痴笑一声,打开锦袋,拿出里头最后半片已经泡软发白的豆丹,缓缓放进嘴里。
一如过去他从坟茔里扒出的那半袋糖。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离岛距定海不远,岛中央被一陡峭高崖横着截断,唯靠近定海一侧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老婆子,仅靠着个三十来岁的周寡妇月余去一次县城拿渔获换些药草布匹。
念在都是没过孩子的人,周寡妇便将岛上废弃多年的几间屋子匀给这些海浪冲上来的娘子。
“我们这儿差人虽来得少,但也经不起折腾。”
周寡妇眼尾落在那抱着死去的孩子不撒手的娘子身上,嘴角微微一撇:“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伤养好了就赶紧走吧。”
怕她们听不明白,走了两步又回身提点。
“几位婆婆年岁大,男人和儿子南朝时就死在倭人手上了,年轻时也没少被收粮的差人欺负,你这几个男的都躲远些。”
云英和瑾娘对视一眼,了然致谢。
瑾娘将大家安顿好,待妙音睡下了才将云英叫去外边,忽地跪下,满脸凄凄。
“我知道你们本就是被牵连的,死里逃生,更该惜命。可我也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卢公子说,官府是要活口的,求你……求你去探探关循的下落好吗?”
云英连忙搀她起来,但瑾娘拗着不肯起身。
“我十岁被爷娘卖到乐坊,十二岁破了瓜,没两年将军便相中了我。那时,关循也就像宋朗这般大……但他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有次遇上飓风天,将军不在岛上,旁人都只顾自己,反正我们这些娘子就跟那被风刮走的物件一样,没了再掳就是,只有他带着我们躲。”
“明明也就是个十一二岁毛小子,赤条条推着比他腰身还粗树桩子,给我们挡洞口……他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
她攀着她的手,热泪顺着上扬的嘴角往下淌。
“菩萨连我们这些人都保佑,定也会保佑他的。”
云英抿唇不语。
拔营时,她扮作船夫靠近关循报了个平安。关循被秦攸拷问,满身是伤,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命也只得半条。
他说,别管我,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