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人从他身边走过,朝他揖礼,他都没精神回应。
直到一人匆匆跑过撞上了他,他才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迈出几步才回过神来。
那双眼……他是看错了吗?
裴晏忙追上去,甲板上却空无一人,他走到围栏边,越看越觉得后面那艘船似乎愈发远了。
他抬头看一眼桅杆,又回头遥望另外几艘船,顿感不妙。
风向正好,所有的船都挂着帆,只有后面那一艘是收帆的,海风吹鼓下,离他越来越远。
他刚想回去叫人,船身忽地一歪,海浪激荡下,巨大的力将他整个人甩向甲板另一侧。
他用力抓紧麻绳才没有掉下海,好不容易直起身,却见另外几艘船也都七倒八歪,有一艘更是隐有火光。
海风中,卷着或近或远的呼喊。
“船底漏水了!”
第一百零八章 迷途知返
云英游到船附近便已气力不支,瑾娘赶忙砍下一截围栏柱子,用麻绳套紧了扔过去。
七八个娘子一起用力,才把云英拽上船来。
她缓过来忙问:“平哥他们呢?”
“在下面堵凿口。”
云英松了口气。她手脚酸软,只能瘫坐在甲板上,扯着脸上泡发了的面皮。
陆三听见上头的声响,从底舱跑出来,一把抱起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她笑道:“没受伤,就是没力气,你让我坐会儿。”
陆三不肯松手,撇嘴嘀咕:“非要去那商船,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云英推了他一把,别过脸去,含混道:“洞给它砸大一点才沉得快。”
不知俘虏会如何安置,他们为防坑到了自己头上,凿口都开得不大,只是藏在隐蔽处,需在海上航行一段时间才会漫上来。堵漏排水及时,风浪不大的话,倒也未必会沉。
但商船底下装的是食水,人手不多,若没人去最底层巡查,断无活路。
她转身看向远处,白帆在夜色中七倒八歪,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且听天命吧。
她这么想着,目之所及,黑夜中忽地划过一道火光。
顷刻间,飞火便如流星纷沓而下,不等她细想,身后亦射来一支火箭。
陆三侧身护住她,箭扎进了手臂。
“快躲到下面去!”
瑾娘一招呼,其余娘子纷纷钻入底舱。
陆三护着云英,在主舱室的掩护下躲闪箭雨,他寻了机会回身窥视。
海风拨起了浪也卷散了云,露出半截盈月。
夜幕深处,火光如繁星,一一被月色点亮。海面上鼓号齐鸣,杀声四起。
陆三拔出手臂上的箭,撕下一截布条扎紧:“这些人是……”
“扬州兵。”
云英垂眸,蓦地勾唇一笑,她仰头看向云间月。
“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春秋迭代,山川兴废,大道理说破了天,不过是成王败寇,狗咬狗罢了。
蚍蜉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浓云很快又聚起来,天光渐渐黯去。万物皆刍狗,老天爷既不愿管也不想看。
“弃船。”
她转头看着陆三,眸色凛凛。
“这儿离定海外围的无人岛不远了,活多少,让阎罗王自己挑!”
火光从头顶不断飞过,有的坠入海里,有的落在脚边,陆三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四指插入指间,嘴角勾起。
他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没和她死在一起。
“嗯,听你的。”
白浪在身下来回,寰宇间却静得什么都听不见。
我死了吗……
卢湛试图动了动身子,但四肢百骸都仿佛都失了踪,唯有胸口如灌满铁水,堵得生疼,偏还有千钧重物不断摁压着。
意识逐渐收拢,他感觉自己像是飘在空中,胸口一下又一下地越来越疼。
他想起小时候嬷嬷讲的鬼故事,坏孩子不听话,要遭恶鬼捶胸,判官拔舌。
很快,嘴上好像也贴上来什么柔软又冷冰冰的东西,他的嘴被撬开,一股股热气灌进来……
是判官来拔舌了!
他猛地一提气,身子一弓,三魂七魄从混沌中猛地被捞回来。
“有用有用!醒了!”
桃儿兴奋地朝身后喊了句,回头泪汪汪地盯着卢湛,呜咽颤声:“卢公子你刚才都没气了……”
“我……”
“别动。”
卢湛吃力地转动头,才看见裴晏颓然坐在桃儿身后。
裴晏虽没受伤,但锦袍湿重,又在海上抱着木板飘了许久,实在没什么力气,撑手试了试没站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给他探了探脉。
“暂无大碍,你先把他腿上的箭折断,千万不要拔出来。”
桃儿忙点头,一手捏着箭尖,另只手握住箭羽,咽了咽:“卢公子,你忍着点哦。”
卢湛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但桃儿控不住巧劲,箭身折断,剧痛自腿根猛地涌向心房,即便牙关紧咬,额前瞬间也渗出了汗。
九霄之外响着闷雷,电光在黑夜中闪烁,眼看骤雨将至,正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裴晏拿过卢湛昏死都没松手的环首刀,努力支着站起来,踉跄两步站稳。
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那些跟他们一样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杂物说,卢湛旧毒未清,又中了箭,不能淋雨。
“你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绳子什么的,给他身下垫块木板,我们一起把他拖到个能避雨的地方。”
“不用,我背他。”
“你背得动?”
“那当然,我力气可大了,半扇猪都能背着跑。”桃儿挽起袖子,在卢湛身旁蹲下,“阿爷你帮忙把卢公子扶起来。”
卢湛醒了这一会儿,也稍微恢复了些精神。他本想拒绝,但腿根处那一箭几乎穿过了整条腿,实在站不起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老实趴到桃儿背上。
桃儿深呼吸几下,提气站起来,晃了晃才站稳。
她比卢湛矮整整一个头,他腿上又有伤不能碰,她只好几乎弯平了腰,半拖半背地蹒跚往前走。
头顶雷声滚滚如催命。
桃儿满脑子只记得裴晏说卢湛不能淋雨,双膝嘎吱作响,每走一步,都要大喘一口气,但步子却越来越快,竟比杵着刀走的裴晏还利索些。
进了林子没多远,便见着两块斜着交叠的青石,应是某次山崩时掉下来的。
石缝下勉强能避避雨,毕竟也没太多时间容他们挑拣。
两人将卢湛贴着石壁放下躺好,裴晏伸手推了推,实在乏力,犹豫再三,只好让桃儿把卢湛衣服脱下来。
“这怎么使得!!”
卢湛本来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听见这句话赶忙叫起来。
裴晏苦笑:“是使不得,但你自己动不了,我也没那力气挪动你。现在是箭尖在里头卡着才没有大出血,一直给湿衣裳浸着也不行,眼下找不着伤药,但至少得把箭取出来包压一下,不然你以后怕是得瘸一条腿。”
卢湛嘴硬:“瘸就瘸!”
“胡闹。”
裴晏扬扬头,让桃儿赶紧给他脱了。
卢湛使出吃奶的劲拽紧裤腰不松手,他身子犹如半死,但嘴还没死,不停嚷嚷抗议。
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中,筋肉收紧,箭尖便在皮肉里挤压摇晃,渗出殷红的血。
桃儿看一眼都觉得疼,温声劝说:“你替我挡的箭,我给你治伤不是应该的?你快松开,雨下下来就捡不着干枝子生火了。”
“不行!”
又拉扯几下,桃儿焦急地抬头望天,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别磨蹭了,快松手。”
见过那更不行了!
卢湛一口气直冲天灵盖,脸憋得通红,舌头也打起了结。
“卢公子……”
“不行你们别管了……”
“阿爷都说了,伤口不处理会瘸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头顶一道惊雷劈下来,桃儿心里一急,猛地叱喝道:“你给我松开!”
她胆子小,说话向来温吞娇软,但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如虎啸山林,连裴晏都下意识后仰,挺直了脊背。
卢湛一愣神的功夫,胯下一凉,下半身已赤条条露在外面。他脑子里嗡地一下,三魂六魄都从身子里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