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知道她要脱衣服!”
裴晏欲言又止,这女子出门,梳好发髻,补了妆,接着便该换衣裳这还用说么?
少顷,云英换了身男装出来,朝两人盈盈一笑。
“还请大人先带我去看看另外那十几幅画。”
赵府,侍女通传后回话说,赵夫人身子抱恙,不便见客,但还是让侍女带着三人去了书房。
裴晏命卢湛将那架上所有绘着温宅的图一一拿下来摊开放在地上,云英细细看着,神色凝重。
“娘子可有认识的?”
云英瞥了裴晏一眼,答非所问:“这画上虽都是青天白日,但院内处处点灯,想来……应是夜里。可问过更夫了?”
裴晏点点头:“两年前,温广林刚买下这儿便给了更夫钱,让他不去那附近打更。”
两年前,正是温广林骗了莹玉的真心,来找她,说已买了新宅,只等脱籍的文书办好,便要娶莹玉为妻。
云英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一开始便是这打算。”
卢湛张嘴又想问,被裴晏拦下。
他站在她身侧,见她凝神端详着画中人,拿起其中几幅,换了下位置,左右比对着。
不像是装的。
“大人。”云英忽地开口,回身看向裴晏,“这画上男子,无论是那些赤膊的,还是端坐一旁饮酒着衣的,看似都没有重复,但却有一人,出现在不止一幅画上。”
裴晏看了看她摆在面前的那幅,草木葳蕤挡住了大半身子,只露出半截举杯的手臂,下一幅里,假山石间亦有同样举杯的半截手臂,再下一幅,在四个围坐一团的男子中间,也有一个人,只露了手。
卢湛亦是探身望去,忍不住问道:“这手上又没胎记,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人?”
“都是左手。”裴晏回答了他,这一点他上回倒是忽略了。
云英笑了笑,算是默认:“不知这个人是否就是大人想找的人?”
裴晏亦看着她:“是不是,要找到了才知道。”
他俯身拿起一幅来:“这只手,是和这些刑具一起出现的。我想,娘子应该也想找到这个人。”
“那大人可猜错了。”
裴晏一愣,听她幽幽地接着说道:“这上面所有人,我都要找。大人可千万不要落在我后头,不然连根骨头都找不着了。”
云英看着地上那些画,眼前浮现出莹玉身上的那些伤。
莹玉时醒时睡,神识混乱,她只知道是温广林将莹玉卖入那暗娼馆,还花钱去赌坊门口找来输红了眼的烂赌鬼去轮番糟蹋。
陆三便是输光了钱,听别的赌鬼讲这稀罕事,跟着去看了热闹,这才将莹玉救回来。
原来还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该死的人。
想到这儿,云英一把夺过裴晏手上那幅画,俯身将地上摊开的也一一卷好,又顺手在书架上随意找了幅绢画撕开,当作麻绳将那些春宫图都捆到一起,沉甸甸地塞到卢湛怀里。
卢湛一愣:“你干嘛?”
“拿回去按图索骥啊。”她笑笑,“这么重,难不成让你们家大人拿?”
“你不会自己拿吗?再说了,这可是重要物证,是随便能让你拿回去的?!”
云英忽地身子一软,转身倚到裴晏身上,“哎呀,忽然就有些忘了该上哪儿去打听消息了~要不,我先欠着,大人改日再来?”
裴晏垂眸看她,缄默片刻,无奈朝卢湛点点头。
“现在想起来了?”
她直起身,笑若银铃。
未时,南门西侧的十字街上人烟寥寥,云英领着裴晏和卢湛穿街过巷,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窄巷前。
远处传来些难以言说的臭味,卢湛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云英走在前面,像是完全闻不到似的:“自然是能打听消息的地方。”
她停下来,回身看了卢湛一眼:“把手放下,你家大人都没这么矜贵,你倒是嫌起来了。”
裴晏刚抬起来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拭了拭鼻尖,又放回去,侧目朝卢湛使了个眼色。
卢湛没好气地放下手,刚吸一口气,眼耳口鼻挤作一团,痛苦不堪。
这气味,比他昨日穿的那身酱菜坛子里扒出来的脏衣服还要臭上百倍。他这会还抱着那一大捆春宫图,可谓是难上加难。
又往里走了一截,脚下开始有些积水。乌黑的水浸泡着墙根边的青苔,隐隐有些发绿。
卢湛这才发现,云英穿着双木屐,鞋跟刚好可以高过积水,而他和裴晏则是革靴,虽好过锦履,但往里若再水深些,久泡之下,难免浸水,也不知道这水是不是泡过死老鼠。
裴晏步伐也慢了些,尽量挑着高处走。
云英看着这两人,实在忍不住揶揄:“真是难为两位贵人了。”
卢湛没好气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大人想必是已经审过温家宅子周围的人,一无所获才会来找我。”云英笑着答道,“这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正经人家会溜街串巷,扒人家墙根呢?见不得光的人,自然是要来着见不到光的地方找了。”
“不过……你们倒可以试试这个。”
云英从腰间拿出个瓷瓶,往指腹倒了些青绿的汁液出来,抹在自己鼻下,递给裴晏。
裴晏犹豫片刻,接过来按她的示范照做,是略有些刺鼻的清凉气味,但的确好过这巷内的恶臭。见卢湛手不空余,他顺手也替卢湛抹了些。
卢湛先是啊了一声,随后瞪大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气,感觉总算是活过来了。
裴晏递回瓷瓶:“多谢娘子。”
云英接过来,转身继续往前,温声解释起来。
“江州城一到夏汛,内河时常泥沙淤积。城内的明月湖离大江不远,倒是时常会开闸清淤,但南湖则不然,一来离大江远,二来南门这一片地势低,南湖一涨水,就往城内灌。”
“久而久之,便只有那最穷最低贱的下九流,才会聚居在南门这一片。”她顿了顿,回头看着裴晏,“大人若是嫌弃,放在心里就好,切莫挂在脸上。若是闹起来,我相信卢公子就算赤手空拳自然也能护住大人。可这些人平白遭了难,大人想打听的事,就很难说了。”
裴晏微微颔首:“那我们都不说话,由娘子问。”
云英含笑瞥了他一眼,未再多言。
行至一小院前,门口藤笼倏地一动,窜出两只肥硕的老鼠,惊恐地从卢湛脚边跑过,他脚一抬,险些摔倒,心下一紧,叫出声:“这水里肯定有死老鼠!”
又是一阵窸窣声响,柴堆里窜出个如野猪大小的东西,径直扑向云英。
“云姨~”一声稚嫩的嗓音,卢湛这才看清是个披着棕皮的小孩,蓬头垢面地,一双黑到看不清肌肤的手在云英素白的衣衫上磨蹭,留下一片污黑。
云英笑着用手捋了捋那小孩糊成一团的头发:“石奴乖。”
她忽地想起什么,回身看向裴晏:“大人带钱了么?”
裴晏点点头,她便笑着伸出手来,待他从怀里掏出锦袋,二话不说直接拿了去,在手里掂了掂,不禁拧眉:“大人就带了这点钱,方才在画舫也好意思让我开价呢?”
裴晏被问得一愣,他其实还真没想过云英会直接要钱。这种人,通常会讨些别的方便或是打探东宫的意图,这些东西,她自会找到愿出高价的人。
当然,也没想到她会要他这个人。
那袋钱真正的主人不忿地回呛道:“嫌少就别要!”
云英闻声看向卢湛,上下打量一番:“卢公子几日不见,怎么如此素净了,跟遭了贼似的。”
“呵。”
卢湛干笑一声,眼尾余光扫了眼一旁那个“贼”。
石奴伸手扒拉着那锦袋上的流苏结绳:“好漂亮。”
云英将袋子丢给石奴,温声道:“石老呢?”
“在里面。”
云英摸摸他的头:“去换吃的。”
石奴应了声,跑到裴晏面前愣了一下,怯生生地绕开些,又看了眼卢湛, 犹豫了一瞬,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飞快地蹿走。
那眼神,就仿佛见了死老鼠似的。
卢湛气笑:“他倒还嫌弃上我们了?”
云英亦跟着笑:“谁让你们身上有味呢。”
卢湛低头左右嗅了嗅,“哪有?这地方臭成这样,还能闻见什么味?”
“衙门味。”
她笑着走入院中。
卢湛转身向裴晏抗议:“大人!”
裴晏笑着摇头,这嘴快的教训,他头几回可是吃够了。
“让你少说话了。”
说罢阔步跟了进去。
第十三章 恩威并施
不太宽敞的屋内,五六个麻衣男子席地而坐围在一团玩五木戏,一旁还站着两个抱婴孩的娘子,见云英进来,含笑欲语,但看见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裴晏,惊慌地躲进里屋。
麻衣男子闻声停下手里嬉戏,戒备地起身,将三人围住。
卢湛警惕地挡在裴晏身前,四下环顾,那布帘后的里屋传来窸窣声,应是还有人。他今日没有佩剑,好在靴中藏有一把短刃,但面前几人身形健硕,眼神如鹰瞵鹗视,站位看似不经意,实则进退有余。
是圈套。
他几乎下意识就要躬身拔刀,云英抢先开口道:“也没几日不见,祝大哥这是何意啊?”
正中那独眼男子冷笑一声,盯着裴晏:“云娘子带着个官人来,又是何意啊?”他又歪着头细细打量卢湛,“陆兄弟今儿个没来啊?”
云英神色一凛,倏尔又笑道:“我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男人可以用,谁来不都一样吗?还是说,祝大哥想先试试身手?”
“正有此意!”
那独眼男子说着顺手抄起一长竹,向前跨出半步,晃动竹身,如手执红缨长枪,挺身朝着卢湛下盘刺去。卢湛纵身闪开,竹尖杵在地上,应声断开。那独眼男展臂一扫,断口利如矛尖,贴着裴晏腰身而过。
卢湛登时背脊一凉,不等他站定,独眼男左手为支,右手在竹尾上一拍,便如长枪挽花攻去。卢湛腰身后仰,几近贴地,竹尖擦着他鼻尖而过。
独眼男冷笑一声,欲收枪再刺,却被卢湛伸手抓住竹身,他用力回拉,竟是拉不过下着腰的卢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