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见的。我在怀朔呆了那么多年,将士们出征,我从来都是守营,但要提防城中细作,军营里得做出还有人的样子。
他惨笑道:“你这把戏骗得了大人,骗不了我。”
秦攸仍是东宫太子左率,穆弘死了,驿馆里那些卫率虽说是听裴晏的,可人人自危之下,他只是让他们闭上嘴,不该说的别说,倒也不是难事。
“是,裴大人回来当天,我便让人禁海了。”
卢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秦大哥,你是不是……另有任务在身?”
就像在江州一样。
他不想这么想,可他跟着鬼祟凑在一块的卫率出了城,站在这空荡的营帐前,混沌的脑子里顿时如般电光劈过。
秦攸没作声,他倒了碗茶,细细抿了会儿。
“你小子聪明了。”
“是什么?”
秦攸抬眼看他:“你可知怀王处理完与柔然的和谈,便要回京常住了。”
卢湛一愣,垂下眼帘,努力让自己语速放缓。
“那又如何?”
“我知道你看重裴大人,但他在那个女人身上陷得太深了,趁此机会断了念想不是更好?不然日后回京,他如何面对怀王?”
“你怎么知……是太子殿下告诉你的?”
卢湛望向秦攸,从江州回京,太子曾召他去详问过与云娘子有关的事。
四目相交,秦攸垂眸看着手中茶碗。
“怀王是殿下的舅父,手握重兵,即便卸甲归京,北境六镇,仍在他掌控之中。你也在怀朔待过,你该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怀王在北境的军威,不是随便换个人便能替代的。”
他手指轻戳进茶碗,水波划碎了这张桃儿和卢湛都说与裴晏相似的脸。
“裴大人亦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他二人不能为了个女人互生龃龉。”
秦攸顿了顿,一口饮尽茶汤。
“她必须死。”
第一百零五章 螳螂捕蝉
入城门,过石桥,穿过东市早集,越往里越冷清。原本半个时辰的归程,卢湛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驿馆门口。
秦攸把什么都告诉他,还放他回来,是让他掂量,让他自己选。
可他宁愿被扣住,被军令困住,也不想自己选。
他该怎么选?
太子于他有恩,亦是叔父举全族之力效忠的储君,秦攸待他如亲兄弟,是他活了这十几年,唯一的挚友。而裴晏……
去江州前,他对这位东宫常客印象差得很。进进出出,谁笑脸相迎都会贴上冷屁股,也不知是端的哪门子傲气。听说是连自己的太子命他跟着裴晏去江州,临行前几日,王功曹拉着他嚼了两个多时辰的舌根,没一句好话。
但他现在明白了,裴晏不是待人不好,只是待宫里那些人不好。
那云娘子也不是多坏的人。
桃儿说打小都是男人们吃完了剩下的才轮到她们,只有云娘子来了,她们这些女娃子才有肉吃,所以阿娘宁愿让她跟着云娘子去卖皮肉,都不让她留在十字街。
他想起那些死无全尸的女人,在江夏县衙里,他一一上刑审问过。
弱柳扶风,却没有一个人背叛东主。
还有怀王殿下。
北族南下后多沉溺酒色享乐,先帝一去,更是无法无天,唯有怀王严守军纪。当年刘旭在阵前急功近利,损兵而返。那场仗最终是赢了,可凯旋后,怀王当着所有将士的面,让刘旭赤身领了三十军棍,以祭亡灵。
他那时刚到怀朔,表兄驮着他在人堆里看热闹。
表兄说,不贪功,不徇私,不耽酒色,这才是能气盖三军,威摄寰宇的忠臣良将。
谁都是好的,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知道越多,活得越累。
卢湛在后院口顿住。
人一旦知道了真相,平日里过眼不入心的种种细节,都扎眼得很。
先前为了办丧事,驿馆周围民居被吴峻征来安置羽林军,现下已大多空置,这么明显的破绽……
他想起裴晏近几日都闷在屋子养病,谁也不见,难道是知道了?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桃儿从后院出来,一声唤醒了他,“饭都做好了,我正想叫人去找你呢。”
不等他应声,桃儿上前来左右张望下,问道:“秦大哥呢?”
卢湛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原本是去叫秦攸过来吃饭的。
“他没空……”
桃儿失望地嘟嘴闷哼,很快展颜道:“那我待会留一些让人送过去。”
她朝他招招手:“阿爷今天精神好些了,说与我们一块吃,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卢湛下意识啊出了声,但又想到若吃饭他都不积极,裴晏铁定会生疑,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
一顿饭吃完,卢湛上赶着把碗盘收拾好,刚端起来,裴晏便对桃儿说:“你把东西拿下去,歇一会。”
随后又倒了两杯茶,举着杯盏朝他扬扬头,放到自己正对面。
卢湛只得老老实实坐回去。
他为了不露馅,方才埋头猛吃,嘴一刻没停,除了回应桃儿咸不咸淡不淡的废话,多的话一句没说。
可裴晏小口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一声声吞咽都如长鞭抽在他心间,焦躁不安。
他试探地起身:“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坐好。”
裴晏放下茶盏,见卢湛实在难熬,才轻叹了声,笑道:“三五个菜,问了你七八次咸淡,连桃儿都骗不过,日后成了家,你怕是夫纲难振。”
“啊?”他一愣。
“记住了,心中越是有私,就越得说些别的,不然,你以为话藏在肚子里,其实都在脸上。”
卢湛低头嘟囔:“我不会成家……”
“这个容后再议。”裴晏正色道,“说吧,什么事。”
卢湛脑子里一团乱麻,支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方才刚入耳的那句话给提了醒。
得说些别的。
“我刚回来时,见吴县令派人把棺椁送出城了。”
“是我的意思,沿途雨季将至,再耽误也不好。”裴晏抬眼睨他,“就为这?”
卢湛心一慌,牙一咬:“穆弘是我杀的。”
周遭静得听得清呼吸声,裴晏默了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平日与穆弘交好那几人我都问过了,他在东宫时就对秦攸颇有微词。此番来扬州,更是诸多怨言,喝多了,还言之凿凿,待回京要好好收拾秦攸。桃儿也说,当时你留下照看她,是秦攸追上去的。”
“真的是我!”
卢湛苦恼秦攸的身世也不方便说,撒一个谎,便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秦大哥也教训了他几下,但他欺负桃儿,还大言不惭地说穆太尉答应了要让桃儿给他作妾,大人不管回不回得来,桃儿早晚都是他的人。他在我们这儿挨的打,日后要加倍还给桃儿。”
他胸口起伏,真话说起来就是顺畅,心中坦荡,舌头也捋直了,便如竹筒倾翻,满肚子豆往外蹦。
“朝中谁都知道大人平素不近女色,王功曹甚至还说你是半个出家人。大人若回不来,裴中书定不会认桃儿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侄女……就算回来了,穆太尉年事已高,太子又一直惦记他手里的虎贲军,他只要提,太子肯定会允。”
卢湛抬起头,目光澄而坚:“与其到时候两难,不如就趁着妖风干掉他,永绝后患。秦大哥就是出身低微才遭他嫌,哪有这胆子动手。我不一样,我死不了,大不了回怀朔戍边。”
裴晏被他那句出家人噎得不上不下,失笑道:“你这心思,是替我用的,还是替她用的?”
“都是。”
他垂眸,喃喃道:“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卢湛从裴晏房里出来,午时刚过。
小时候阿爷教导他,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谎话越多,错漏越多,巧诈不如拙诚。
但从小到大,身边谁都在说假话,只有他像个傻子,学不会也说不好,教他莫说假话的阿爷也死在了豫州。
可原来说假话是这么简单,只要用真话来圆就行了。
就算是他这个傻子也能骗过明察秋毫的裴大人。
烈阳高照,只稍站了一会儿,甲胄便晒得发烫,但里头的身子却是冷冰冰的。
夜色茫茫,浓云遮月。
十余艘船在海上飘了七八日,大大小小的岛也搜了十多个,海图上的范围逐渐收拢,水雾也浓了许多。眼看小东岛定是已在附近了,今夜无月也无风,领军便让大家歇一晚,明早日出再向前行。
但歇也是羽林军歇,美酒佳肴,负责扬帆掌舵的招安兵可轮不上。
主舱里喝酒赌钱,好不热闹,孙胖子绑好帆,与身旁小七对了个眼色,啐道:“娘的,这些北朝狗,说一套做一套,爷早晚要出了这口恶气。”
小七附和:“就是,什么一视同仁论功行赏,莫说是没仗打,就算有,还不是拿咱当活靶子。死,我们去送,赏,他们来领。还不如过去呢,也就是要给些孝敬的事,至少不用整日看人眼色。”
孙胖子笑了笑,这小七脑子利索,嘴也贴心,他甚是喜欢。
“你小子过去是跟谁混的?我怎么没见过?”
小七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这身板儿,哪个当家看得上?全靠青娘娘保佑,骰盅里讨口饭吃。”
孙胖子眯起眼:“独狼没点别的本事,可没命在这一带出千。”
小七忙摆手:“不出千,从小练的一双耳朵,十拿九稳。”
“真的假的?”
“孙爷不信,试试便知。”小七说着,从怀里摸出五粒骰子,朝他扬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