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就是那裴娘子。”云英闭眼缓了会,脑中混沌的感觉才好了些,默了会儿,问道,“他人呢?”
“去沐浴了。娘子昏迷了三天,阿爷连衣裳都顾不上换,一直守在这儿。”
桃儿凑近,低声笑道:“都臭了。”
云英抿唇勉强笑了笑,桃儿又喂她喝了几口水,便蹦蹦跳跳地说去告诉裴晏。
人一走,她嘴角的笑便改作一声叹。
大梦初醒,她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衣裳已经换过,周身血污也都没了,连指缝里的泥渍都理干净了。
她呆坐了会儿,掀开被褥想起身,刚挪下半条腿,门蓦地打开,她赶紧缩回来,下意识用手梳理了下头发。
“别折腾了,是我。”
云英猛地抬头,见陆三双手抱胸,一肚子怨气地盯着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三冷哼一声:“你当然不希望我在这儿。”
他俯身就要抱她,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还疼着呢。”
陆三伸手挑开她衣襟看了眼伤势,忍不住啐道:“我早说碰上那丧门星定没好事了。”
他背过身蹲下。
“巡逻的人很快回来了,赶紧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说你打算就待这儿不要我们了?”
“瞎说什么。”
云英咽了咽,咬牙趴上去,头贴在他后颈。
“怎么会不要你们。”
陆三笑了笑。
他们前两日便进了城,程七打探到了消息,难得那卢湛没在,却无奈裴晏一直守着不出来。一来担心打草惊蛇,二来她也没醒,担心加重伤势。
他守在屋顶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他知道,只要这样说,她一定走。
可他也看得分明,她还不想走。
“但那狗官已经不要你了。”他说道。
云英不作声,她不问,他却要说。
“他带着卢湛去看那沈娘子了,要不,我也进不来。”
“他们从建康出来就是一道,在钱唐上了船,一直都……”
“你给我闭嘴。”云英皱眉道,“我才刚醒,你让我清静会儿。”
桃儿在后院没找着人,问了一圈才得知裴晏沐浴完换了衣服和卢湛去找张令姿了,刚想回去,便见陆三背着人快步往侧门走。
“陆哥哥!”
陆三腾出一只手,搓了搓桃儿的头:“桃丫头长胖了啊。”
桃儿笑了笑,忽地反应过来:“你们要走啊?那……”
陆三打断她:“你告诉裴晏,别他娘跟狗一样咬着不放,再打我媳妇的主意,我下回定要拧断他脖子。”
桃儿一愣神的功夫,院中便再无旁人。
驿馆后的小巷本就鲜有人来,如今里头里住满了羽林军,更是走出去老远都见不着一个人。陆三怕走快了颠簸,碰着伤口,确认没人追来便放慢了步子。
云英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在巷口转了个弯才忽地喃喃。
“对不住。”
陆三脚步顿了顿,难得沉声:“你说哪件事?”
“都是……”
她靠在他背上,双眼望着两旁不断向后的砖墙。
陆三紧抿唇,转言道:“关循瞒了事。”
“我知道。”云英闭眼叹了声,“回去再说吧。”
“嗯。”
第九十章 心虚
茶汤沸腾,张令姿挽袖将铁壶取下,澹然看了眼裴晏。
“看来那位娘子总算是无虞了。”她斟上茶,“琰儿虽修行多年,却总急躁,他年纪小,还请裴詹事莫放在心上。”
裴晏依旧不作声,卢湛忍不住扬眉道:“你以为让他出城布道就跑得了?”
张令姿不紧不慢地把他那杯茶也放到桌沿边,晏然自若地回看裴晏:“琰儿在裴詹事手里,我很放心。”
裴晏冷笑一声,张令姿果然是吃准了他不能声张。
倭人虽不如柔然强盛,但扬州徐州以及再往上的青州,鱼米之乡,一旦生变,牵连甚广。
朝廷本就忌讳南朝降将,通倭更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扬州眼下,不止他一个人在打这张好牌的主意。
他不能冒险。
可他向来讨厌被人要挟。
“你从别处打听来的消息,可有告诉你,我并非是你亡夫那般君子?”裴晏垂眸盯着茶汤,语调如静水,“扬州如此不太平,水路可遇水匪,陆路可遇山匪。你身边那几个侍从虽是行伍出身,但若遇高手,也是徒劳。”
他抬眼,“我不是一定要走明路的。”
张令姿知道来者不善,屏气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茶。
“关循不死,我无颜下黄泉见徽之,还请裴詹事行个方便,请那位娘子告知小东岛所在。若能一举剿灭,裴詹事亦可得头功,我们仍可两全其美。”
她顿了顿,坐直了身子:“至于那位娘子受的委屈……裴詹事若是不痛快,待你我事成,我可代琰儿偿还,剥皮抽筋,悉随尊便。”
裴晏默了会儿,他三天没合眼,早已是强虏之末。
可云娘那两个舍不得甩不掉的死男人还不知道在哪儿,若是和倭人在一起,那她定不会老实待在这儿。
她昏迷前已将他视作仇人,他不指望从她嘴里能拿到什么消息。
“关循就是五年前在盐官县凿盐船,杀官兵的那帮倭人之一?”
“是。定海附近的这群倭人其实分两个山头,一群在大东岛,生性残忍,见人就杀,时不时就会趁着起浪刮风的日子登岸洗劫农户。另一群在小东岛,关循是他们的少主,人少一些,与大东岛的人不同,有不少青壮都是被劫上岛的南朝女人生下的。”
张令姿一提起往事便忍不住双唇微颤。
五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后悔,那日就不该为了求子去拜青娘娘。早一些,晚一些,都不会认识那个叫瑾娘的女人,徽之也不会因此结识关循。
“他骗了徽之。他说他想带岛上那些女人回扬州,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便找寻常人家嫁了,求徽之替她们办些良籍。”
沈居心软,他去岛上见过那些被囚禁欺辱的娘子后,便信了关循的鬼话,甚至向她瞒下关循的身份,让她帮忙去叔父那儿通融办籍,还替他们支开巡夜的府兵。
可那一艘本该载着妇孺的船,下来的却是持刀恶鬼。
裴晏眉间舒展,这番说辞,倒是正中某些人的软肋。
沈居的案子,疑点颇多,他对张令姿的话,并不全信。
且他与关循有过数面之缘,观其言行,不像有连她都能骗得过的城府……这么说来,兴许她不是倭人。
如此甚好。
见裴晏神色有转,张令姿趁势道:“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那夜劫船的究竟是流寇还是倭人。”
裴晏收回思绪:“沈夫人既要翻案,又要报仇,酬劳是不是少了些?”
张令姿顿时了然,笑道:“原来裴詹事今日另有所图。”
裴晏头疼欲裂,双眼都有些恍惚。退了热,人应该很快会醒,他还得留些精神回去应付冷嘲热讽,便不再绕弯子。
“我要顾廉手上那封信。”
“这不可能。”她想都没想便拒了。
裴晏想了想:“那我让一步,我要知道信的内容。”
张令姿转眸起身,踱步思忖一番,才应下来,说她近日回建康去试探一二。
“但还请裴詹事先放了琰儿,我好带着他去向那位娘子赔个不是。”
“赔礼就不必了。”
裴晏话音刚落,一直闷不吭声的卢湛忽地长吁一口气,其余两人都转过头看他,他赶忙悻悻闭好嘴。
云英回岛昏天黑地地睡了好几日才勉强能下地出门。
关循说那沈娘子是冲他来的。
在甘守望之前,一直是盐官县令沈居代顾廉与他们联系。沈居出身不高,也不知是如何娶到了张康的侄女,夫凭妻贵,成了张康的左右手。可他是个有良心的清白人,知他们处境,也不嫌他们是倭人,甚至还会用盐官县的死囚和无人认领的尸身来帮忙凑数。
沈居曾试图偷偷通过行商将扬州情形透出去,然吹出去的风一如石沉大海。
五年前他们合谋凿盐船,妄图惊动朝廷派人来查,好揭穿顾廉这贼喊捉贼的把戏。
“他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们干净身份,去别处安家……可朝廷派来的酒囊饭袋,收了顾廉的好处,该查的一律视而不见,最后还卖吴王人情,让其立这首功。沈大人白当了祭品。”
云英冷笑一声。
“他们这些自诩清官孤臣的蠢货都是这般诓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全是放屁!那些狗屁道理若行得通,这世道早该清明了,我们这些下贱人的日子哪还有这么难熬。”
关循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个“们”是谁。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便都杀了。”云英摁着前额定了定神,“那沈娘子这般本事,无凭无据竟也能顺着查到渔村来。五年了,还这么锲而不舍,留着是祸患。”
程七忍不住撇嘴掩饰笑意,一抬眼正迎上宋平问询的目光。
“不行,沈大人有恩于我,我不能……”
关循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