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伸脚戳他肩头,被一把拽住脚踝。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云英不接他的话,转眸道:“你跟宋朗那小子好得跟亲父子似的,你可知道他的生辰?”
陆三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快到了?”他笑道,“那我得给他备个大礼!”
“他立冬生的。”
陆三顺口说那不是远得很,云英没作声。他见状又想了想,脸上的笑渐渐僵住。
“他是……”
“我没问,也不想问,你也别去问。”云英跳下来站到他面前,“朗儿是会护娘的好孩子,你的好弟弟,其他的都不重要。但妙音现在肚子里这个孩子对平哥很重要,我不想冒险。”
“两三个月正是吃不下睡不好的时候,孩子不长在你肚子里,你当然轻松。”
当然也不是全无私心……
她顿了顿,一根指头戳上他眉心:“你以后把嘴给我缝严实了,再让我听见你口无遮拦……”
眼尾扫到一个身影,云英抬眼看过去,关循双手抱胸倚在不远处。
云英在小竹屋外头生了火堆,又让陆三从后厨拎来一尾鱼,也不开腔,只慢悠悠地破肚去鳞。关循看得冒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家伙,三下五除二刮干净,叉好架到火上。
云英笑着夸他手艺贤惠,关循忍了又忍:“你不是帮不了忙吗?”
“那天心情不好。”
关循冷哼道:“你现在心情好了?”
“那就要看你表现了。”云英笑睨他,“你先回答我,除了那些妇孺,你有多少人,大东岛又有多少人?”
关循想了想,稍有保留:“小东岛三十余人,大东岛六十余人。”
太多了……杀不干净。
鱼脂滴在火上,溅出青黄焰苗。
她默了会儿,又问:“那除了你们和赵二哥,还有多少人能找到小东岛的位置?”
“没有人能找到。”
云英眸色一亮:“你确定?”
关循凝思片刻,豁然笑道:“你这几日已经回来试过了,过不了暗流石阵,勉强靠岸却上了荒岛,对不对?”
云英神色稍滞,转瞬又笑。
宋平来去都记了路,也记得赵二指挥穿行的法子,可却的确如他所言,出来了就回不去。
“我们在这儿待了近五十年,小东岛的秘密,只有我们的人知道。自己人,才信得过。”
“那赵二哥为何能上岛?”
关循想了想,解释道:“赵婆子过去也是小东岛的舞姬,你别她可有些狐媚本事,哄得我三伯娶了她,还带她回定海安家,赵二,是我三伯的种,是自己人。”
云英了然。
“你们还真找了个好地方。”
关循冷静回想她方才问的话,刚有些眉目,却听她又道:“我想关大哥也知道顾廉为何要养着你们。狼,只要有就行了,太多了就是祸患。”
关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近日应该就会安排你们混进招安的水师。反正最后无论由谁掌兵,你们既是他的内应,又是他拿捏此人的利刃。他顾氏在扬州经营上百年,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这么稳赚不赔的买卖,没理由不做。”
云英翻转着火架上的铁叉,鱼皮沾了明火,迅速缩得焦黑。
“你那句话说得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族人都是这么想的,顾廉不必担心你们背叛他,因为哪怕是吴王都不敢与你们合作。”
鱼肉焦香,她拿回铁叉,吹凉些小咬下一口。
“我猜,你们手里也没有与顾廉来往的证据,我若是他,肯定遣些随时可弃的马前卒来就是。”
“甘守望,定海县令,这几年都是他出面的。”关循沉声道。
云英仰头闭上眼,在心里过了一遍。
“果然是小门小户。”
关循见她慢悠悠吃着鱼,忍不住催问:“你不会是想说,让我们一辈子缩在岛上?这不可能,小东岛虽隐蔽,却没什么地方耕种,若能自给自足,我们也不必和南朝人合作了。再说了,朝廷此番招安,海上若无那些流寇,往来船只都将一一可查,我们只要出来,便会被识破。”
“所以呀,不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招安。”
云英从一旁的竹篮里摸出个瓷瓶,撒了些粉末在鱼肉上,又放回火上烤了烤。
“你说不让就不让?”
云英笑了笑,朝小竹屋里喊道:“平哥,弄好了吗?”
安静片刻,房门打开,里头走出个肤色如麦,着宽袖长衫的男子。关循定睛看去,顿时瞠目,他难以置信地起身走到这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面前。
“你怎么会……”
他努力回想着那夜与陆三一道上岛的男人,那人身形比他瘦,个头也比他矮一点。
宋平学他的模样重复一遍。
连声音都差不多。
云英边吃鱼便说道:“海上那些流寇也不是所有人底子都干净,那些昔日得罪过顾氏张氏的寒门武将,怎么说也算在公门里泡过了,还能不明白官话和实话是两回事?朝廷虽说既往不咎,但这赌命的事不是你说别人就要信的。”
“扬州这片海,只有乱起来,我们才有藏木于林的机会。”她笑道。
关循没作声,出神地凝看宋平的脸,忽地伸手捏了一把,触感温热,还能恢复原状。
这手艺,他也就三岁时见过那么一回。
云英在他身后埋头吃鱼,没多注意。
“我这法子可行吧?你带平哥认一认这海上的贼首,我们鱼目混珠,让他们相互猜忌。京城来的贵人在扬州讨不着好,吴王自然乐于袖手旁观,只要不上岸劫掠农户,我猜顾廉也会暂且观望。”
“那你要什么?”关循回身,“你临时变卦,一定有原因。”
“这你不用管,你要我帮你,就得守我的规矩,我不喜欢男人多嘴。”云英眼眸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云英故意笑道:“不过我不跟没睡过的男人做生意。你回去好好养几日,把脸养好了再来找我。”
关循扫了眼陆三,看他神色冷静,并不上当:“那便算了。”
云英蹙眉有些恼,这家伙,已经几次三番不识抬举了。
“你若有别的选择,何须招惹我?白挨一顿打。”
关循笑道:“小东岛那些娘子说来也都是你们南朝人,我救得了便救,实在救不了,那就是她们的命。”
只要带二娘和红樱走就行,去交州去夷州,他虽护不了二三十人,两三人,还是无虞的。
云英扔下鱼叉,冷了脸,一看就是要发火了,宋平赶忙叫停。
“云娘爱开玩笑,关兄弟莫往心里去。你既认得云娘,便该知道她在江州得罪过许多人,留在此处也只是权宜之计。内子怀了身孕,我们只想寻个更安全的地方。”
关循倒是听赵婆子提过宋平爱重他这夫人,细一想,恍然瞪着云英:“你方才莫不是打算杀了我们占岛?”
云英白他一眼:“一百多人,我才没那功夫,跑掉一个都是祸患。”
她认真看着宋平:“我没跟他开玩笑,对他们来说,我们才是异族,没个能服众的说法,他手里人肯认我们吗?你敢把妙音一个人留在岛上吗?你别忘了,那小丫头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人欺负的。”
宋平犹豫的功夫,云英走到关循面前。
“我给你三个选择,要么你做我男人,要么我当你娘,要么……把你手里那些不够听话的人都送去见阎王。”她伸手从他胸前划到小腹,狠拽了一下腰封,“狼,有就行了,太多了喂不饱管不住,早晚是祸患。”
关循倏地笑了:“我选三,但你得帮我。”
“行。”
“三天后,卯时,小湾口等我。”
“你等会。”
关循正要走,又被叫住,他站在火堆前,隔焰回望。
云英双手抱胸,眼皮上下扫量:“你不是喜欢男人吧?”
关循转头就走。
“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
春雨短促,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檐廊偶有滴水昭示着方才下过一场雨。
裴晏到了钱唐第三天才去拜见吴王,足在外头被晾个三个时辰才进去,草草见了一面,嘲弄一番便给赶了出来。
回到别院时,玄元子正在院中端着卢湛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胡诌。
“我怎么骗你了?你看你这面相,中二府高耸,眉重压眼,官运不错,然六亲刑克,轻则生离,重则死别。”
卢湛听懂了后半截:“该怎么办呢?”
玄元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枚青玉:“那当然是……”
桃儿赶紧打断:“卢公子你别信他!他就是想骗你买玉,随便画个符都那么贵,这么大一块玉肯定得漫天要价。”
玄元子拧眉端起:“话不能这么说,正所谓破财消灾,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钱财身外物嘛。”
桃儿不服:“既是身外物,那你收什么钱,直接送人不好吗?”
“没事,我叔父也常说,宁可信其有,多拜几个菩萨,多烧几炷香,总没坏处。”
玄元子赶忙报价:“看在咱们一路同行这么久,也算道缘不浅,就十两金吧。我这可是开过光的……”
这三人年龄相仿,从建康到钱唐这一路,吵吵嚷嚷没完没了。一个张口就来,一个说啥信啥,反倒是最小的桃儿最清醒——好的信,坏的骂。
裴晏在忍不住挑刺:“你不是修道吗?怎么还会开光点睛了?”
玄元子毫不羞赧:“神农亦尝百草,贫道既然一心度化世人,佛法自然也略通一二。”
“琰儿,莫与裴詹事胡闹。”
张令姿也正巧回来,猜到裴晏是来催行程的,主动说:“船已备好,明日可启程。若天公作美,三日便可到定海了。”
卢湛一愣:“不是说到了鄮县再坐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