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云稍,映出沙地上几滴血痕。
他命人牵来黄狗嗅着味追,一路跟入林间。
黄狗停下来,昂着头猛吠,任人拖拽都不肯走。关循左右环顾,正疑惑时,头顶一声猛喝。
“原来是你!”
枝头微颤,一道黑影扬刀劈下,寒光破空。
关循下意识后退,刀锋擦着鼻尖而过。
“原来是你啊。”他站定了身子,唇角轻扬,“恩公。”
第八十五章 坦诚·上
寒露从岩尖滴下来,顺着后颈滑至背脊,云英不禁打了个颤。
与红樱别后,她在高崖上远远看了眼沙岸边的官船,便顺着山溪往上,寻到这处石洞。洞不大,山溪横穿而过,南北各有两条出口,头顶石缝刚好漏下一缕光,映在石壁雕像上。
神似观音,形却不是。
但扬州一带,信什么的都有,是什么不重要。
反正她也不忌讳,见什么拜什么,磕过头,才拿起神像前稍有些脱水的果子吃掉。
他们发现她逃走,定然是先搜船再搜山。若运气好,这里可以躲一晚,但不能睡,大抵只能等三日。
她过去很多次以为这条命走到头了,最后都没死成。
清泉潺潺,月色明净。
若最后是死在这里,也不赖。
只是还有些念想……
云英抬眼凝看神像,缓缓抿起唇,将话咽回肚子里。
刺耳交刃随风灌入洞中,她警惕起身,贴壁走到洞口,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惨叫与嘶吼。
密林间刀光粼粼,血肉横飞,一道黑影纵身而起,如虎似狼地扑向逃窜的男子。
她贴着树丛想靠近些,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留活口!”
“老子不用你教!”
心口一松,云英从树丛中站起来,宋平正缚着一披头散发的男子,袖箭抵上颈脉,拧眉盯着前方不远处挥拳猛砸人脸的陆三。
“平哥!”
她错开地上血肉模糊蜷缩着的家伙迎上去,陆三停下手,倏地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双唇微颤,半晌没开腔。
云英扫了眼他黑红难辨的手,大半身血渍虽都是旁人的,但手背砸得用力,磕在骨头上,也是青紫一片,瘀斑点点。
她先开口:“我没事。”
陆三咽了咽,先一把抱住她,又推开来上下摸了个遍,确认是真的没伤才敢出气。
“我早说她没事了。”
身后关循抬起头,轻飘飘地哼笑,陆三二话不说回身又给了他一拳,险些崩掉大牙。
“你下手轻点!”宋平咬牙斥道。
关循被宋平双手反剪扣压跪着,陆三这一拳把人锤在了宋平腿上,撞得他左膝一弯,险些摔倒。
云英这才看清关循的脸,微微抬眉:“原来你是倭人。”
“原来你男人这么多的。”关循鼓了鼓嘴角,嗤笑揶揄,“到底哪位是正房啊?”
“我最喜欢嘴硬的男人了。”云英付之一笑。
三人对视一眼,陆三转身把关循带着那几个人了干净,从尸身上扯下几根裤腰,将俘虏绑牢实。
她既安然,这活口就没有留的必要。
回到断崖旁,宋平将人交给陆三押着,自己先下水去叫赵二把船停过来,云英趁机问讯:“你与赵婆子是什么关系?她竟肯替你冒这么大的险。”
关循反问:“你们杀了她?”
云英看向陆三。
“没死,就赵二受点皮肉伤,宋九干的。”他一咂舌又道,“他把你骗来的,我没拧断他脖子他就该叫我一声祖宗!”
陆三心虚一分神,树丛里窜出个人影,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下意识甩开,瘦小的身子重重落地。
红樱顾不上疼,爬起身就又再扑过来,陆三刚扬手便被云英叫住。
关循拧着眉:“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
红樱顾不上应声,朝着陆三用力磕头,求他放人,额头很快淤紫一片,她似是想起什么,又转而抱住云英的腿:“娘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了少主,你抓我吧。”
云英双眸微动,唇角轻扬:“他既是你的少主,那不就更该抓他了?投鼠忌器,才不会追来。”
红樱哽住,她本是担心没骗过关循才跟出来,见他们去搜了船又没搜到,心里记挂便一直远远跟着。
“但你也算照顾过我……这样吧。”
云英在她面前蹲下,拿出短刀:“你的命,换他的命。”
红樱紧咬下唇,胸口猛地起伏几下,一把夺过匕首便往自己胸口刺。关循怒喝一声,急着要起身,却被陆三死死摁住。
短刀高高凝在半空,红樱呆愣着看云英掰开她的手,将刀收回去。
渔船停靠好,云英示意陆三将人先押上船,俯身抹干净小丫头脸上的泪痕。
“那时我看你垂死挣扎,我当你是想活,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这么轻易就交给别人?我若反悔,你不是白死了?”
红樱抽抽着,豆大的珠子止不住落:“少主若死了,我们都活不了……娘子,我求求你,少主对你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陆三在船上催她。
“我救了你两回,你给我好好惜命。”她起身,“莫要再跟来,否则,你就捧着你们少主的头回去吧。”
宋平守着赵家兄弟行船,云英将关循带入船舱,她上回便是在这儿着了道,再进来下意识捂住拭了拭鼻尖。
“说吧,你抓我究竟打什么主意?”
关循冷笑:“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吗?”
云英靠在高椅上,用刀尖挑着指缝里的血污:“我耐心有限,你可不要浪费那丫头给你挣来的机会。”
关循一愣,转眸语气软了些:“我想请你帮个忙。”
陆三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绑人,也好意思叫请!”
关循双手反绑,在地上挪蹭了几下才重新跪直。
“你们南朝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总得先试试,你到底会不会帮我们这些倭人。”
“难怪在寻阳,你那般不识抬举。”云英了然笑道,“你想要什么?”
关循犹豫了会儿才说他们这一支是因战乱逃到定海附近的,过去几十年一直与顾张两家合作,自南朝起便以抗倭之名向朝廷要粮要兵,实则贼喊捉贼。
改朝换代后,顾氏仍旧稳坐扬州,但自顾廉当家,愈发变本加厉了。
“以前七八年才会做一次戏,挑些老弱病残送死便能了事。近来一年要来上两回三回!平素供应也时时短缺……”关循说来咬牙切齿,“当我们是圈养的猪狗,逢年过节便宰上几只!”
云英蹙眉回想:“我怎么听说自五年前闹过一回,近来剿的都是那些流寇逃兵。”
关循冷笑道:“一年两三回,猪狗都养不了那么快,更何况是人!”
陆三忍不住插嘴:“那也是你们跟那些狗官的恩怨,与我们何干?”
关循脸色一沉,默了会儿才道:“顾廉和元晖本就有些龃龉,现在朝廷要招安,京城的贵人也要插手扬州,我们这些异族,早晚都是弃子。”
“小东岛有二十多个娘子十余个孩子,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劫船顺道劫下的,有的……是这些人生下来的。”他抬眼看向云英,“他们是被倭人糟蹋过的女人,是像红樱那样流着异族血脉的杂种,有家也回不去。我想你带他们走。”
云英和陆三相视一眼,彼此都添了些晦意。
“你凭什么觉得,我有本事带他们走?”
“你在江州手眼通天,为了个嫁人的娘子,从江夏追到柴桑替人家报仇。”关循顿了顿,“我只是不确定,你会不会也嫌他们是……”
是杂种。
云英笑意骤凝:“你认得我。”
“我随孙荡去过江夏。”关循笑道,“你这样的女人,想不记得也很难啊。”
陆三伸手拔刀,被云英拦下,她走到关循面前,俯身贴近。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的靠山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关循不以为意:“那些当官的人人都好色,你这么本事,故技重施有何难?”
陆三再也忍不了,啐骂着上去就是一拳,关循本就肿了的半张脸又添新伤。他被绑得牢实,只有笑着挨揍的份。
“我知道你从了良,这样说委屈你,但我没有别的法子,这么多女人孩子,总要有个活路!”
陆三用力掐紧他咽喉,额前青筋凸起:“想要活路自己去挣,少他娘的拉别人下水。”
“陆三,松手。”
云英叫了声,但他不为所动,关循脸色由红涨紫。
“陆三!”
云英啧了声,伸手揪起陆三的耳朵,将这两人分开,关循趴在地上猛咳不止,陆三还想冲上去,被云英一根指头抵在鼻头前。
“我的话你不听了是不是?”
陆三烦躁地咂舌:““他认得你!他必须死。”
“我心里有数。”
云英将关循拉起来,推着出船舱,站到船头围栏边上,月没云间,海风猎猎,天将拂晓。
“衙门就在那摆着,你们有钱有货,既认得路,又混得了脸熟,为何不踢开高严直接去找陶昉?你以为,几杯酒,一箱钱,一个知情识趣的狐媚子便能与那些士族官绅谈条件了?”
她拔出短刀,刀背从他后颈顺着背脊往下刮,皮肉不受控地紧缩,衣裳划出一道口子,露出后背三瓣鸟羽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