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沈樱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车三个男人都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这些时日,他们对沈樱的脾气秉性亦有所了解。
这位夫人的情绪脾气,比谢使君还要稳定内敛几分,凡事不萦于心,无所动容。
杜知维与李明辉私底下曾议论说:“夫人有颜回之风。”
没想到,此刻她竟会情绪外露,恼怒至此。
谢渡侧目,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沈樱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温声道:“杜兄,还请继续。”
杜知维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这情绪转换,连忙继续道:“这件事,本是令人发指的人间惨剧。但若叫我处理,也不过是杀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个教导不严的罪过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杀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时,恰好碰上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实在不愤于情人家遭此大货,便将诉状递到我这里。”
“我便亲自带着人去查案,却没想到,自郡守起,知府、县令等一众官员,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推诿隐瞒,百般遮掩,以旧时卷宗糊弄我。而当地豪强,似乎与他们亦有所勾连,竟刺杀于我。”
“我恼怒之下,亲自下乡调查,这一查不要紧,竟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祸害的人家,多达八十余,富贵者如乡绅,贫苦者如农户,一概不放过。”
杜知维似是觉得惨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却借机敛了上千亩田产。害死的人命,能填满半个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将牵扯其中的郡守、知府、县令等人,全都斩立决。实际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长官六人罢了。”
谢渡怔然半晌,点了点头:“他们的确该死,残害百姓至此,纵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杜兄此举,乃国士之风。”
李明辉亦道:“若早知世间有这等事,谁还在中枢跟那些个东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办事了。”
沈樱坐在一侧,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强御,令人敬佩。”
杜知维摇头,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够当做谈资。”
话到此处,几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齐的户籍中,杜知维是“死”了的。他这一生,最光彩夺目的事迹,便是如此。
李明辉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樱坐在一侧,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为此妄自菲薄。你们的姓名死了,可你们人还活着,人既活着,又怎知没有来日?”
二人看向她。
沈樱定定望着他们,道:“这世间,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罢了。”
谢渡应声道:“阿樱所言甚是。”
他认认真真望着二人:“不走这一趟,我从不知人间百姓竟艰苦至此,这与在庙堂之上看些文字,听些吹颂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而这,全仰赖于杜兄的建议。”
“谢渡暂时无能,无法为二位兄长扬名,然而待到来日,一切犹未可知。纵我再无能,至少能给二位兄长为民造福的机会。”
一席肺腑之言,说的二人热泪盈眶。
杜知维道:“得使君与夫人此言,我定不负所托,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明辉道:“这豫州,便是我们几人一展宏图之地。”
马车辘辘行过。
一路掠过山川、大地、长河。
落日在背后渲染出灿烂,初夏的风,已带了热意。
自颍川郡前行,走过陈留郡,便至陈郡。
陈郡,是谢家祖籍,谢渡老家。
当晚,下榻于客栈当中。
沈樱沐浴过后,用巾帕擦着湿漉漉的长发,问:“再往前走就是阳夏,你要回家看看吗?”
谢渡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低头道:“不回。”他语气淡淡:“若要相见,日后有的是机会,既是出来看看,那陈郡与别无,就没有任何不同。”
沈樱弯唇一笑。
谢渡盯着她带笑的眉眼,为她擦拭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低低问:“试探我?”
沈樱笑了:“也不算吧。”
谢渡没说话,继续为她擦拭着头发。
沈樱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顿了顿,问:“你怎么不说话?”
谢渡摸了摸她已经半干的长发,吊了半晌,无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第57章 夜市兵器
沈樱问:“去哪儿?”
谢渡没回答,只是翻了帷貌出来给她戴上。
沈樱颇为不解。
自打离了京城,她便没戴过这种东西。天下各处礼教都不及京城森严,到了外地,对女子并无那样多的束缚。
如豫州之地,甚至街巷当中,会有女子出门摆摊做生意。
为何突然间,要戴上这种东西?
谢渡笑了声:“伪装。”
说着,他又拿出个面具,给自己戴上。
沈樱越发好奇。
这是要去哪里,竟还要伪装?
谢渡但笑不语。
及至出了门,沈樱还在问:“去哪里?”
可到底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实话,谢渡笑盈盈道:“把你拉去卖掉。”
沈樱无语:“我才三岁吗?”
谢渡偏头看她,轻笑一声:“你本也不大。”
沈樱嗤他:“快走!胡言乱语!”
深夜间,二人朝着一个方向走了约摸半里地,便瞧见了烟火人家。
一个小村落,静悄悄地立在原野之间,村头种着两棵大槐树,树下围着一圈人,手摇蒲扇在纳凉。
沈樱脚步一顿:“你别告诉我,要带我去听他们的家长里短。”
谢渡无奈:“瞎想什么,当然不是。”
他圈住沈樱手腕,拉着她绕过人群,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了几百米,绕过一条小径,视线豁然开朗。
——竟是个人声鼎沸的夜市。
夜市很长,人也不少。
大多数人都铺着一张布在地上,放着贩卖的物品。
一路望去,灯火昏暗,光暗沉沉,一切都笼罩于朦胧间。
谢渡终于开了尊口:“这里离阳夏谢府只二十里,我以前和族中兄弟曾游玩至此,误入此间。”
沈樱道:“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也有这样热闹的场所。”
京都城内城外也有这样的夜市,她曾去过,不外乎是卖些衣食用品,老百姓赚个吃饭的钱。
但此处不过是个村庄,竟也能发展出这样的规模,确实使人惊讶。
谢渡握着她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这个夜市,和你在京城中见过的那些不一样。”
沈樱好奇:“哪里不一样?”
谢渡不答,只道:“跟我来。”
举步踏入后,沈樱才知道他的意思。
这个夜市当中,卖的竟是兵器。
刀枪剑戟,都随意散落在地上,等着人问。
谢渡轻声道:“附近有个村庄产铁矿石,当地的百姓都会打铁铸造,做出来的兵器极为锋利,堪称削铁如泥,便是京城当中,也很少遇见这样的品质。周边几个郡的人,都会偷偷来此购买,只我们谢家,此前就买过几百件。”
沈樱倒吸一口凉气:“可是,私下买卖铁器,公然对抗朝廷,是要坐牢的。”
谢渡不以为意:“朝廷的手哪里伸得了这么长。”
他握着沈樱的手,声音很轻:“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天下各州郡都不如京城安稳,既出来了,就得有保护好自己的本事。”谢渡眼神一凝,举步走到一个摊前,摸上一把匕首。
从刀鞘中拔出,凛冽的寒光照亮他的眼睛。
摊主笑了声,道:“郎君好眼光,这把匕首是这一批里头最好的。”
谢渡看了眼沈樱:“你看看?”
沈樱接到手中。她出身将门,对兵器等亦有所涉猎,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只觉刀把虽然粗糙,刀刃却纤薄锋利,很是不错。
遂点了点头。
谢渡问:“多少钱?”
摊主道:“五两银。”
谢渡从荷包里翻出五两银子,递给他。
摊主颔首:“这匕首,归于郎君了。”
谢渡接过,交到沈樱手中。
买了兵器,闲闲往前走着,沈樱问:“你刚才说,州郡不如京都安稳,这若放在别的地方自然如此,但豫州之地,古为东都,向来是最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