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理上,焰京的位置比琅琊更偏于南方,这也让已经习惯北方气候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 甚至是烦闷。
汗渍带来黏腻,几层衣衫相互紧挨彼此。
刚从船上下来,本来因海风倦着一张脸的陆老太师望见岸上的倩丽身影, 立马眉开眼笑。
他没想到, 外孙女居然会特地来接。
当然, 如果身边不是站了个外姓男子的话他可能会更高兴。
小姑娘着了身桃粉萝裙, 还搭了件浅翠外衫,惊鹄髻下是一只嵌有粉珍珠的碧萝钗。她站在一袭月牙白的男人身畔,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男人手中还握着柄红伞, 斜斜倾打, 意为她遮阳。
少女的眸清澈透亮,色如春晓,明明在暑气正浓的午阳下等待已久,面上依然挂着讨人喜欢的浅笑。
只是那层笑意的下面, 却好似还蕴着什么不能让外人知晓的苦闷惆怅。
瞅见外孙女,老太师简直是脚下生风, 乐呵呵地笑起来就跟瘦身后的弥勒佛似的, 下颚的山羊胡也跟着抖动。
可笑容戛然而止, 因小姑娘的当头一棒:“外祖父你去救救大哥吧, 他就被父亲罚跪在家祠一整夜了。”
老太师随即皱起眉头, 柳叶弯刀眉紧锁, 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这是怎么回事?”
梁城越有些自责:“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是我昨晚拉他去喝酒的。”
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没来, 可见老太师根本不买账。
他话锋一转:“跟你没关系, 二十多岁的儿郎喝个酒怎么了,碍着他宋汶山什么事了,自作清高。”
说着,衣袂翻飞,大步流星,他要去广陵侯府为外孙讨个说法。
跟在他后面的宋窕心有些慌,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正想的入迷,袖口突然一紧。
她顺着看过去,发现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扯着那方衣角,好像是想安慰她但又怕不合礼数,想来这已经是做的最大让步。
“别怕。”男人如是说道。
嘴角扯出一层浅浅的弧度,她点头:“我只是有些担心大哥。”
梁城越很想跟她说不用担心,可看见小姑娘垂着眉眼满脸焦急,怕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心疼一层层泛起,忍住了想揉揉她脑袋的念头。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广陵侯府,老太师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恨不得振国公他们这些能打的将抽宋汶山一顿。
距宋氏祠堂还有临门一脚,他及时反应过来,让外孙女先回房间。
下意识地去抓梁城越的袖子,便听见男人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向她起誓:“我会保护你大哥,放心。”
宋窕颔首,她自然是信的。
她是被鹿耳接回小院子的,后者有些不放心:“姑娘就这样坐在屋里等消息?”
“怎么可能。”宋窕喊来绀青,直接让她去祠堂周围守着,如果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同她讲。
绀青也去得飞快。
进了宋氏祠堂后,陆老太师二话不说直接扶起跪了七八个时辰的宋斯年,定睛到他左脸上还未消退的五指掌痕上。
“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宋斯年面上一僵,下意识扭头去看,果然发现那人正心虚地低着头。
他灵机一动,故作轻松地说:“外祖父不必担心,想来是我哪句话惹恼了父亲他才会如此的,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是……”
话未说完,陆老太师就再也忍不了了:“胡说八道!我陆家的孩子还没有理由应该被他打!”
其实这是宋斯年的一个试探。
从半年前他就有了那个打算,但也一直觉得不是时候可以再看看。
但中秋那夜,一个巴掌打断了他所有的希冀,他也觉得属实对这位广陵侯太好了。
好到让他以为顶着“生父”之名就可以做任何事。
“外祖父,既然您来了,不知可否为我做个见证?”
看出了这孩子眼中的决绝,老太师好像懂了他的意思,点头:“你直说。”
深吸一口气,宋斯年说出了积压已久的话:“我想分家。”
最后一个字落定,他浑身轻松。
这短短的四个字,却是引得庭院中所有人面上一怔。
要知道,宋斯年可是宋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啊,十七岁参加科举就是状元郎,同年进礼部做官,短短五年就从一芝麻大小的仪制主事做到了如今的礼部侍郎。
而且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体每况愈下,早有消息放出他年底之前就会辞官回家,因此这尚书之位,板上钉钉啊。
这可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天之骄子。
按理说,身后有广陵侯府这般助力于他自然是如虎添翼,可老虎却心甘情愿地将翅膀砍去,且好像极其嫌弃这对翅膀。
相较起振国公他们几个外人面上的错愕,陆老太师倒是震惊,慢慢背起手,缓缓问道:“想好了?不后悔?”
“自是不会,”冷眼瞥向那个不知所措的父亲大人,宋斯年面上的笑色更似自嘲:“我只怕分得太慢。”
“胡闹!”
父亲大人说话了。
一张脸被气得涨红,广陵侯走过来,指着长子的鼻子就开始骂:“你吃我的喝我的这么多年,现在倒是想摔碗了,亲长尚在,不能分家!”
“亲长?侯爷不会是在说你吧?一个宁愿为了暖床婢也要欺辱发妻的亲长?”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刚说完,有只大手就携着激烈炙热的掌风,以不可阻的阵势袭来。
却在距离宋斯年那张脸还有两指的位置,被人稳稳抓住。
是梁城越。
纵然同是武将,可一个偃旗息鼓多载,一个正发扬韬厉,既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自是不能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城越总觉得那双毫无波澜的瞳仁望着他时仿佛在说:
保护我,不然外祖父那关你别想过。
啧,这人真会拿七寸。
没注意到二人间的“眉来眼去”,悻悻收回手,广陵侯知道,今天这个儿子是动不了了。
可他不动手了,就轮到宋斯年动嘴了。
“怎么,侯爷因铸成大错上不了战场,不去自省自琢,反倒是将一股脑的气焰发泄到妻儿头上,真是好大的本领。”
他字字珠玑,是早就想说的肺腑之言。
当年那件事,于在场大多数人来讲,也都是心头的那颗刺。
当年陛下一意孤行非要北伐,作为臣子只能领命,而振国公碰巧因旧伤复发不能奔赴前线,元帅之位就暂交到了广陵侯宋汶山的手上。
当时很多人都传,陛下这是要重用他。
但奈何这位广陵侯自己不争气,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行军指挥之能。
因错误的领导,害得梁氏夫妇惨死,一万大军永远倒在国界线上,更是连丢两座城池。
班师回朝后,陛下不仅收回帅印,还撤了广陵侯在军中职务,让他再也没有了上战场的资格。
那时候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如果老国公不是看在陆老太师的面上,定是会提着剑要他来血债血偿。
宋汶山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我早就说过了,你母亲是死于难产。”
“她是死于你的冷漠!”
面对他,宋斯年丝毫不惧。
漆黑的瞳孔带着悲凉的愤怒,宛若烈火与极寒交融:“你扪心自问,当年如果不是你管不住下半身,后来的事怎会发生。”
家务事,最难断。
振国公与梁老国公对视一眼,开始盘算要不他们先走。
“之白,够了。”将外孙护到身后,陆老太师站了出来。
他慈和地笑了声,又拍了两下外孙的肩膀,那目光之中,多为赞许。
像是收到暗号一般,振国公二人随便扯了个蹩脚的理由就跑了。
但梁城越却停在祠堂的墙外,一转头,还看到奉命来偷听的绀青。
想到小狐狸眼下应该是抓心挠肝的担忧,他主动上前:“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家姑娘,一切安好。”
仰头盯着未来姑爷,绀青有些犹豫。
这时未来姑爷掏出一块碎银:“还需要我说第二次吗?”
望着那道活蹦乱跳的身影离开,站在原地的男人揉摸两下鼻梁。
祠堂内,依旧剑拔弩张。
不过这次,是陆老太师以父亲的身份为女儿求公道。
星星点点的光透过窗户上的镂空浮雕打进来,将最角落的那只牌位照得闪耀。
偏黄色调以规正的字体落在乌黑木牌上,那刻的不是生者的名字,而是身份,像是在说她生前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
将牌位拿在手里细细看着,陆老太师周身气场顿时柔和下来。
背对着身后的男人,他道:“我要将羽儿的牌位带回琅琊。”
宋汶山不假思索:“不可,她是我的正妻,是宋家的人。”
但也正是这几个字,彻底把人惹怒了:“可她更是我的女儿!”
越想越气,陆老太师干脆说:“也罢,反正放到之白的新家里也是一样的,总好过在你跟前受气。”
又想起刚刚长子说起的事情,向来心疼名声面子的宋汶山还是站不住脚:“岳父大人,我并不同意分家。”
“这事你说的可不算,”将牌位放下,老太师负手走下来,冷冷扫了眼这个脊背不直的广陵侯:“陛下召我来查军饷一事,我若提出此事为交换,你猜他是否会答应?”
听到还有这条路可走,宋斯年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想分家不假,可如果需要外祖父亲自卖情分到陛下面前,这是万万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