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里静默了许久,姜予微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结,表情十分古怪,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之感。
陆寂心狠手辣而且杀伐果断,你要说他小时候杀过人,那她会信。但你要说他以前对南枝说过要娶她的话,怎么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非是她脸皮厚自夸自擂,而是陆寂绝非那种耽于情爱的风流公子。
南枝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指着她的鼻子又是一顿痛骂:“我自知身份卑贱,不敢肖想爷的正妻之位,能当上姨娘已是心满意足。可自从你来了之后,爷全然忘记之前对我的承诺,眼里也不再有我,姜予微你凭什么让爷另眼相看?!”
她说的言之凿凿,好像陆寂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姜予微沉思半晌,很不理解的问:“他负你,你为何不恨他?”
南枝一愣,似乎也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理直气壮的道:“我为何要恨他?爷是爷,爷永远都不会错!定是你在其中作梗,爷才会如此待我。”
姜予微失笑了,“照你这么说,是因为我来了陆寂才冷落你,那当初为何随陆寂南下的人不是你而是杏容?”毕竟当初连她也认为陆寂会纳杏容为妾。
谁知一提起这个,南枝的反应更加激烈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看上去颇是狰狞可怖。
“那是因为杏容那个贱人蛊惑了爷,否则怎么会轮得到她随爷南下?!”
陆寂像是那种能随意可以蛊惑的人吗?姜予微不经产生了怀疑,她说的和自己认识的当真是一个人?
但看南枝神色癫狂,说起来话也是前后矛盾,明显脑子都有些不正常了,所以她的话未必可信!
姜予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懒得再继续和她纠缠下去,转头又看向站在门口的李叙。
李叙立即会意,抬步走了进来。
南枝见他靠近,吓得连连后退。双腿不停地打着哆嗦,声音发颤的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姜予微,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姜予微歪头坏坏一笑,故意闭口不言。只主动退开几步让出些位置,好方便李叙动手。
南枝再蠢也意识到不对,拔腿想往外跑去。然而才跑出去两三步,就被李叙像拎小鸡崽般抓了回来。
她不算矮,但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是与生俱来的。李叙扯下悬挂在房中的青色帷幔,三两下功夫就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又撕下她的半只袖子堵在嘴里,随意往后一推,正如她之前对姜予微的那样。
南枝顿时摔倒在地,头重重磕在榉木束腰脚踏上,磕得眼冒金星。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朦朦胧胧的看到姜予微蹲在了她面前,幽幽的道:“你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我今日就可成全你。只是要如何向陆寂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那就是你的事了。”
说罢,姜予微勾唇一笑,从李叙手中接过那封信。粗略看了眼后丢在她的身旁,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南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声。眼神如同淬了毒般,怒目圆睁的样子竟与地狱变中的恶鬼有几分相似了.........
下山的路格外顺利,也不知道那个叫林顺的是用了什么办法。
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山脚下,前面的小道旁早有一辆不起眼的油壁车在那等候。
赶车的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结实健硕,看模样就觉十分的可靠。
李叙示意她先上车,自己和那个中年男子则退去四五米外的地方。
姜予微上车后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件草白色细葛襴衫。她急忙换上,身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卸掉钗环重新绾了个男子发髻。
等再掀开帘子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清秀瘦弱的白面书生。
李叙看到她这幅打扮,清隽中带有几分书卷气,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笑道:“你这身打扮可比上次那件短褐要顺眼多了。”
姜予微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抿唇一笑,催促道:“别贫嘴了,快上车吧。”
两人不再耽误时间,也跳上了车。中年男子熟练的扬起马鞭,马不是回京城,而是朝着鄠洲的方向疾驰而去!
姜予微怕引起那些丫鬟们的怀疑,什么行礼都没有拿。只是在前一天晚上趁守夜的竹韵睡着之后,偷偷把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藏在贴身的衣服里。
这还是因为陆寂昨天没有回来她才有机会,不然恐怕是连这几张银票都没有。
她出门时身上几乎不会带银子,若要打赏下来只需要吩咐金蝉就可。说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讲究排场,倒苦了她现在了。
除了银票外,她身上只有这些带出来的首饰了。万幸陆寂给她置办的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随便一件就够她数月的花销。
她把卸下来的四支金簪子、一对点翠耳坠、一只羊脂白玉手镯和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连同刚换的衣服一起打包好背在身上。
准备等到了鄠洲后再找家当铺,把不惹眼的金簪子先拿去当掉。
钱到用时方恨少,特别是她现在要跑路,顿时后悔为何没有在头上多插几支簪子再出门?
不过来寺中上香,确实不好打扮得太过华丽。感慨几声后她放下了这个念头,转而拿起一面巴掌大的龟游荷叶纹铜镜。
对着铜镜把鬓角处的碎发尽量多拨散些下来,好遮挡住耳洞。这样做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但好过方才那样直晃晃的摆着。
等到了鄠洲后可以去医馆让郎中在耳穴上埋豆,如此一来也就不用再担心被发现了。
除了这些外,还要注意的地方便是喉结。她又不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凭空长一个出来。不过李叙准备的这件衣服领子很高,正好可以挡住,这倒是省了不少心。
李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来忙去的,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是姜予微反复确认自己再无遗落之处后,这才想起他也坐在车上。尴尬的笑了笑,道:“那个.......多谢你不远万里的跑来京城帮我。”
李叙一扬眉,满不在乎的笑道:“大姑娘哪里话?你我也算是有过命的交钱。你有难,我岂能不来帮你?”
他说话时闲倚靠在秋香色引枕上,眉眼疏朗,侃侃而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往日大相径庭,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
头戴青玉螭纹冠,腰佩沉香镂雕银香囊,俨然一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
自从在春林镇两人分开之后,李叙便南下去了定远城。定远城比之淮阳更为繁华,他想去那里谋个生计养活自己。
结果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商队,商队的大当家姓佘,祖籍也是在溧洲,只是后面为了方便便定居在临海的青洲。
佘大当家自小随父亲走南闯北,赚下一份不小的家业。此番去定远城乃是因为有批货物出了问题,所以要赶去处理。
他见李叙孤身一人又是同乡,故而邀请他同行。李叙身无长物自然再愿意不过,立即答应下来。
一行人来到定远城后,佘大当家急忙赶去处理那批有问题的货物。
谁知买了这批绸缎的几个掌柜联合起来,非要佘大当家以三倍价格来赔偿他们的损失,否则便再也不与他们商队往来。
以往最多是赔偿货物总价的两成,哪有翻好几倍的?而且这批货物数量巨大,三倍赔偿足以让他倾家荡产了。
佘大当家不肯吃下这个闷头亏,因为绸缎到定远城后一直放在仓库当中。如今发霉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两厢僵持不下之际,李叙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原来是掌柜们存放货物的仓库漏了雨,这些绸缎被淋湿也没人注意到,时间一久就都霉变了。
他们不想亏损银钱,所以想把此事赖在佘大当家的头上。
李叙把知道的一说,那几个掌柜打死都不肯承认,仍一口咬定是商队的问题。
其中有两人见他生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的竟还说李叙是兔儿爷,急赤白脸的跑出来是给自己的主顾撑场子来了。
如此羞辱人的话,连一旁围观都百姓都听不下去。
李叙平时最厌恶别人说他是兔儿爷,当即抄起旁边猪肉摊上的剔骨刀,挡在几人面前。
横眉冷目,破口大骂,硬生生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骂得哑口无言,最后那几个掌柜只能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佘大当家很是感激,想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商队。李叙一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索性便同意了。
就这样在佘大当家的照拂下,他慢慢在商队当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月前,佘大当家的商队要送一批定窑瓷器来京城。李叙此前便派人打听到,姜予微那日与他分开后不久就被陆寂又抓了回去。
他放心不下,趁这个机会随商队一起来到京城,结果进城那日正好碰到丁嬷嬷派人去请王胡子过府扎花灯。
佘大当家的与王胡子是旧相识,本是欲请王胡子去酒楼一叙,不料撞个正着。
丁嬷嬷派来传话的小厮回去后,他们几人在醉仙楼的雅间内小酌。席间李叙说起了他们在淮阳发生的事情,想请王胡子帮他一个忙。
王胡子也是仗义之人,听说陆寂不仅拆人姻缘,还强纳良家女子为妾室。当即一拍桌子,直言只要用得上他尽管开口!
于是李叙混在了王胡子的那群徒弟当中,也进到宣宁侯府。
那日南枝拉姜予微去后院看花灯,她一眼就在人群当中认出了李叙。只是当时人多眼杂,故而不敢声张。
过了几日之后趁陆寂上朝不在府中之际,姜予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途中甩掉了杏容,这才终于找到机会与李叙在假山下见了一面。
为了两个人的安全考虑,他们约定好只有重要事情才联系。若是事成,则以玉笛为信。
徐盈月离开前提醒姜予微要小心身边之人,她本来怀疑的人是杏容。但自杏容跟她坦白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藏在背后的人可能是南枝。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写成信,趁游园时藏在假山的石洞里,让李叙帮忙去调查温则谦的同窗。结果,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随后她想到可以利用南枝,反其道而行。
在六角亭听到玉笛声后,她知晓李叙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于是也开始了自己的计划,故意告诉南枝要带她去静观寺。
今日一早,她们的马车前脚刚离开,福来就鬼鬼祟祟地往温则谦所住的客栈而去,幸好李叙暗中把人拦了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拦下了去给陆寂报信的另外一个小厮。否则这个时候陆寂早就该到了,岂容他们有时间这样悠哉悠哉的离开?
姜予微的计划其实算不上有多精妙,随便哪个环节出现差错都可能会害了自己和李叙。万幸的是,一切都很顺利。
马车行驶过白柳堤,再往前去有条岔路。一条通往京城,另一条则是去鄠洲的。
白柳堤上遍植数丈高的柳树,经了几场雨后枝叶逐渐泛黄凋零。惊起归鸿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风乍起,雁引愁心去。
赶车的黄大叔吆喝了一声,道:“三东家,咱们就要过白柳堤了。”
李叙听到动静,挑起帘子往京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见姜予微端坐如定,问道:“你好不容易能与温公子见了一面,当真不去向他辞行?过了白柳堤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姜予微眸色黯了黯,整齐叠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紧,弄皱了衣摆,沉声道:“不去了,这样对谁都好。”
推算下来,陆寂此时应该差不多得到消息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多做停留,不能再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况且她之所以会把那份信留下,不仅是想要南枝败露,也是想撇清与温则谦的关系。
陆寂虽非君子,但绝非不是小人,不会因为她逃了就迁怒到无辜之人的身上。但前提是,温则谦与她确实再无私情。
无论是谁只能往前看,错过便是错过,纵使有万般不舍也是不可以回头的。
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他们的缘分已尽,怎可拉拉杂杂的再纠缠不休?
温则谦离开她后,定会遇到一个比她好千百倍的女子,成亲生子,举案齐眉。而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李叙暗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马车没有停留,驶过白柳堤继续在官道上疾驰,扬起漫天的黄尘......
到达鄠洲时天色已晚,山衔日落,残阳如血。
城门口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挑着空了的担儿着急出城回家,也有像他们这样想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去的旅人。
鄠洲虽然不比京城,但八街九陌、物阜民安、人稠物穰,也算是繁华之地。
朱漆大门前有数十名腰挎横刀的官差把守,凡是进城之人都需要查看路引,对比无误后方可放你入城。
为了出入方便有序,城门大多用木桩子分隔开。一侧用于出城,另一侧用于进城。
李叙打开车厢的夹层,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