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卿淮藏在袖子后面,看不见叶鸢的神情,也不知自己眼圈的红痕消退了没,却也不敢马上探出头去。他心中慌张,叶姐姐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就算是开了蒙的小孩子都不会随意流泪,自己已是这般年纪,却在叶姐姐面前流泪,更何况还是在自己刚刚否认自己流过泪的时候。
白卿淮听到叶鸢发出了一声轻笑,心中顿时松了口气下来,既是逗了叶姐姐开心,那便是不被讨厌的吧。可反应过来,又羞得有些恼了,便放下袖子来,对着叶鸢认真解释道:“刚刚我真的没哭过。”
叶鸢没有再继续逗弄他,况且,她似乎有着莫名的自信,即便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白卿淮也不会对她撒谎。
叶鸢笑了笑,“那许是我刚刚看花了眼罢。”
白卿淮有些郁闷,他觉得叶鸢不信他所说,只是这种小事又不想与他多做争辩,于是便这般安抚他。可是自己又不能再多做些什么解释,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蹲在那上边许久了吧。”叶鸢指了指白卿淮脚下的石墩,“腿不麻吗?”
白卿淮刚想应一声不麻,却在自己稍微挪动了一下双腿时住了嘴。
腿麻了。
白卿淮的迟疑叶鸢都看在眼里。叶鸢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着白卿淮伸出一只手。
白卿淮本还在尴尬自己腿麻这件事,看到叶鸢伸出的手,仿佛思维都随着这只手停滞下来。而脑海里还盘旋着刚刚要与叶鸢说的答案,于是白卿淮像是自己小声呢喃般,可怜巴巴地说道:“麻。”
叶鸢向前将手探得更近了些,还略微晃了晃,“起来呀。”
叶鸢莹白纤细的手在白卿淮眼前晃动着,便是白卿淮刚刚有些轻微的发愣,这会儿缓过神来也明白了叶鸢的意思。白卿淮看了看叶鸢,又低头看了看叶鸢的手,还是伸出手去借了叶鸢的力,从石墩上站了起来后跳到了地面上。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的碰触,可白卿淮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如擂鼓一般。伴着自己跳到地面上的落地声,便如同有什么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曾经叶姐姐就是用手指在自己的手上写字与自己交流,如今却连与自己多说上几句话都不肯。这是回京以来第一次的单独相处,竟能被叶姐姐亲手拉起来。似是有什么惊喜降落在了白卿淮的头上,便是刚刚酥麻的双腿都已恢复了正常。
叶鸢问道:“好些了吗?”
白卿淮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那就好。”叶鸢看着白卿淮有一小缕支起的碎发,嘴上问道:“你怎么在这呢?”
白卿淮有些慌了。这又要怎样说呢?在居安楼吃完那顿酒,整个人便晕晕乎乎像是没头苍蝇一般,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来,只是他清楚一点,自己下意识走到这边,自是因为叶鸢的家在这附近。
只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啊!
“我……”
“是来找我的吗?”白卿淮的话被叶鸢打断,这难为情的事实虽是被叶姐姐猜中了,倒是也免了自己说出口。白卿淮迟疑地点了点头,叶鸢见状笑了笑:“怎么在这蹲着啊,难不成你到我家来找我我还会不让你进门么?”
还没等白卿淮说什么,叶鸢突然伸出手轻轻在白卿淮头顶拂过。
白卿淮有些诧异,下意识便道,“叶姐姐?”
“我看你头顶有一缕碎发立了起来,”叶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它半天了,它瞧着有些不合群,还是压下来舒服些。”
“哦哦。”白卿淮的反应慢了一些,抬起右手,掌心顺着刚刚叶鸢拂过的地方摸了摸。随即突然惊觉,自己刚刚一不小心,把心里一直偷偷唤着的“叶姐姐”叫了出来。只是,叶姐姐刚刚也听到了,并没有反驳自己,不是吗?
白卿淮心中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若是叶姐姐还愿意让自己这般唤她,是不是就说明她并不厌烦自己,也不讨厌当年在榆城的相处,更不会后悔当年从乞丐堆里救了他?白卿淮只觉得这种幸福来得突然,甚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叶鸢看着有些出神的白卿淮,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小巷深处说道,“一起往里面走走?”
白卿淮点点头,“好。”
二人并肩向着巷子里走去。巷子旁边的居民家的院墙高矮错落,时不时还有些藤蔓爬上墙头,甚至由于太过茂盛,会从墙内斜斜地伸出,为这巷子的景色平添了几分意趣。
叶鸢带着几分笑意:“白少将军怎么这会儿这样沉默?倒像是喝得多了有些痴傻。刚刚在居安楼可是吵闹得很啊。”
白卿淮听着私下里叶鸢也唤他白少将军,胸腔内一阵皱缩,整颗心都苦岑岑的,涩意直往舌尖上涌,一时之家连叶鸢是在打趣他都分辨不出。只认真回答道:“刚刚确实喝得有些多了。”
随即又带着些便是自己都不知存了些什么心思的试探道:“不过叶姐姐放心,我尚且未醉,还清醒着呢。”
叶鸢挑了挑眉,不过是打趣一句,阿岁怎么这般认真?叶鸢继续道:“中午在居安楼时,你可是真是救了我一命,当真是要好好谢谢你。这顿饭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对着盛青云那个笑面虎和何甘平这个糟老头,说上那好些违心的话,之后的三天内我吃饭都不会香的。”
“叶姐姐,你对我永远都不用客气的。”白卿淮垂下眼眸看着地面,在心里说,仅是救命之恩,我便早已万死难报了。“是看到姐姐和何甘平他们进了同一个雅间,我才跟着何余升进去的。”
叶鸢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只是,你这般明显地与何甘平作对,他会不会疑心你我相识?”
第29章 只是因着血缘关系,比旁的更好用一些的棋子罢了。
白卿淮听了这话摇摇头:“何甘平不会想到这其中关窍的。”
叶鸢疑惑地挑挑眉:“怎么说?”
白卿淮自嘲般笑了笑, “他自己做过什么他最清楚了。”白卿淮话语间又带上了些叶鸢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过的肃然,便是那日在禁军处时谈论公事时白卿淮的话语也不曾如此冰冷,而他说的内容更叫叶鸢心凉:“三年前因为一些事,我从南境回了一趟京城。那时在京城里, 我被骗进了一间铺子, 等我发现我手中拿的扇坠香味有异时已经晚了, 那香气让我的行动变得迟缓,趁着这时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我身后将我打晕了过去。”
叶鸢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她知晓自己即将要听到那个在这三年里,她在闲暇时刻想象过无数次的故事了。
白卿淮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等我醒来的时候……”白卿淮突然停住, 随即生硬地说:“被他灌下了毒药,之后便不省人事,再醒来便是在榆城了。”
白卿淮这话转的突然,让叶鸢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追问下去。
白卿淮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恨意涌上心头。正打算细细描述那何甘平的恶行, 若是细细讲来, 或许还能多得些叶姐姐的怜惜。可是这回忆阴暗得像是在发臭的河沟中捡来的死鱼烂虾,只是想想就觉得那画面屈辱难忍。
叶姐姐是不一样的。她在自己最阴冷最无助的时候,强势而又热烈地把自己从那极寒地狱一般的低谷中拉了起来。本就是二叔娇声惯养的小姑娘,却要伺候着一个残废,一日三餐, 治病开药。
那样温柔明媚的叶姐姐,只适合生存在阳光之下, 这种屈辱苦痛的经历,早就已经过去了,说出来只会平白污了她的耳朵。
叶鸢是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的。
自己护在手心里照顾了半年多的可怜少年, 是怎样落到当年的地步的,她怕是比谁都想知道。但是她没有再追问。这如同癞疮一般的过往, 每提起一次便是用指甲的硬端揭起阿岁堪堪结痂的伤疤,除了横流的鲜血以及再次慢慢将养等待结痂,什么都不会得到。
叶鸢缓缓道:“当年你回了南境后,何甘平没再找你麻烦吗?”
白卿淮摇摇头:“便是何甘平,他的手也伸不到那么远。更何况在锦南,白家军的地盘还轮不到他来做些什么。”
锦南便是南境与齐国接壤的城池,也是白家军驻守的那座城。
白卿淮继续道,“叶姐姐也不必担心何甘平他怀疑我们是旧识。”白卿淮的手指渐渐收紧攥拳,似是想要偷偷把无处宣泄的恨意收拢在指尖,免得叫叶鸢担心。
“他只会当我是恨毒了他这个人,我做的事自然是为了恶心他,在他要做的事上作梗,一时半刻自然想不通其中关窍。”
白卿淮心中冷笑。这人本就极其自负,登的位置高了,更是觉得谁都想来与他作对。他只会以为自己是恨透了他,万事都想插上一脚。殊不知,若不是看到叶姐姐也在那个雅间之中,担心叶姐姐受了什么委屈,自己便是连看何甘平那老贼一眼都不愿。
思及此处,白卿淮心中上一波的酸涩尚未消退,便又泛上些许酸苦来。自己明知道叶姐姐当是有自己的计划,也知道凭借叶姐姐自己的能力也应付得来,根本不需自己多此一举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可他还是没忍住,敲开了那扇雅间的门,死缠烂打地硬是吃完了这顿饭。
叶鸢点了点头:“他既不能发现便是最好。若是让他知晓我与你相识,暴露我的立场不要紧,我只怕他恼羞成怒,又把矛头对准到你身上来。”叶鸢叹了口气,“晋西王那边尚未有动作,何甘平党羽众多,若是他真有所行动,只怕我们难以招架。”
白卿淮侧过头来看向叶鸢,又不敢动作太大惹得叶鸢发现,只能瞧见她的侧颜以及一点点耳垂。仅仅是听到这样一句担心的话,他便觉得心中欢喜。
他嘴上应道:“叶姐姐不必担心,我有分寸的。已经着了一次他的道,自然会小心行事。”
叶鸢见白卿淮心中有成算,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叶鸢抿了抿唇,自己虽然早已知晓白卿淮是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可这心中关切却没比自己以为他是世家娇养出的小少爷时少上半分。许是在榆城那时担心成了习惯,这习惯一时被勾了起来,倒也难改。
两个人缓缓在巷子里走着。深秋的京城,比榆城暖上许多,但风已经有些萧瑟。白卿淮突然开口,话语里带着一些迟疑:“叶姐姐,今日何甘平带了何大哥来……”
“你与何余升关系很好吗?”叶鸢这话里其实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只是听得白卿淮私下里也叫得亲密,有些好奇,可白卿淮听在耳朵里却有些慌张。
“没有没有,”白卿淮赶紧解释道,“只是幼时在一起玩过些时日,有一点交情罢了。”
叶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以为何甘平那样对你,便是何余升你也会有着些厌恶。”
白卿淮顿了顿,双眼盯着地面,微微有些出神。叶鸢等了半晌,听到他小声说了一句:“恨不起来的。”
叶鸢听了这话便更加好奇了,“今日何甘平话中意思,大抵是希望我能多与何余升相交。只是何余升在朝中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我虽不大了解,但听上去他于武学一道并不精通,只怕这相交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想要叶姐姐手中之权,却没想到竟是想了这样一个昏招。”白卿淮嘲讽般笑了笑,“他倒是自信得很,便是全天下人都随着他的意志去了,也没想过旁人愿是不愿。”
叶鸢笑了笑:“只怕一定是不愿的。”
白卿淮虽是一早便知晓叶鸢不愿,可如今听了她亲口说出来,心中便也踏实妥帖了下来。
白卿淮说道:“何大哥也是个可怜人。”
叶鸢微微偏过头,有点诧异地问:“怎么这么说?”当朝丞相之子,如今享受着数不尽的富贵荣华,父亲近乎于只手遮天,他又可怜在何处了?
白卿淮闭了闭眼,开启了一段回忆:“年幼时,我们一帮京城的富家子弟常在一起玩耍,现在想来,大概那时皇上还未登基,朝中党羽之分尚且没有那样明显。那群孩子中有我,也有何余升。我三岁时步伐尚还不稳,就已经在教场看着将士们练武了。在知晓我学了武功后,何大哥便也缠着他的父亲想要与我一同学武。”
“可是他父亲不愿。那时我的父亲尚且还是青年人,可何甘平早已步入中年。我以为只是因为何甘平年岁大了些,也会更加的固执,所以才会对他少了那些谅解,会禁止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随着年岁渐长,何余升的课业越来越忙,与我们一同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在京城游手好闲,打马过长街时,他便是无休无止地做他父亲留给他的任务。”
“再见他时,大家都察觉得到,明明开朗活泼的少年越来越沉默。我们聊的任何话题他都插不进来,于是大家逐渐也就更少与他来往。”
“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的。”白卿淮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何甘平有不臣之心,可何余升心中并不认同。”
“他这些年的课业全都在教他忠义如何重要,可他父亲却要做那不忠不义之事,他是难以接受的。”
“可是这些年的生活也教会了他,他父亲所说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便是与自幼所学不同,也要遵循何甘平的要求。他对他父亲的尊重与惧怕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便是他父亲说了再多他接受不了的话,他也只会自己慢慢消化而不是反驳他的父亲。”
白卿淮冷冷地笑了:“也是知晓了这些我才明白,并不是何甘平年岁太大了些,才会比旁人固执许多。他只是不在意罢了。无论是何余升想做的,还是何余升想要的,他全都不在意。”
“他只关心自己想要的。他吩咐的事,哪怕何余升心中不认同也会尽力去做,只是做不大好。时间久了,何甘平也就不再对他寄予多大的希望。”
“便如何余升嫁去晋西王府的嫡姐一般。”白卿淮压低了声音,“他那嫡姐便是按照给高门贵府做夫人的样子养大的。”
“他也没什么不同。只待手中有什么需要的位置,便把他精心培养大的儿子填进去。”
“便是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因着血缘关系,比旁的更好用一些的棋子罢了。”
第30章 她自己有选择的权利,不必因着旁人为自己选择的命运而困扰。
虽是在偏僻之处, 叶鸢也并未与白卿淮一起走太久。
京城也就这么大,在皇城根下便是往人群中抛出去一块石头,都能砸到好几位权贵。若是不小心被什么有心人撞见也不好。
叶鸢心中思量着,既然有盛青云这个不确定因素在, 自己的立场暴露怕也是迟早的事。更何况自己已经年过十八, 恢复身份要尽早才是。趁着何甘平尚且没有防备, 自己要做什么都要抓紧。
叶鸢喊过术七来:“七哥帮我给师父传个消息吧,我想在近几日哪一天的晚上去将军府见师父一面,你帮我问问他哪天有时间?”
术七领命正准备着手去办, 叶鸢看了他一眼,突然说道:“七哥。你现在的身份似乎也惹眼了些,既然有人盯着我也一定有人盯着你啊。”
术七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叶鸢:“那我还要去吗主子?”
叶鸢有些低落, “你小心些。”随即有些愧疚道:“之后怕是还要安排谁来做暗处的事。”
术七点点头, “您安排就是了。”
叶鸢摇摇头:“抱歉, 到底还是把你带到了明处来。”
术七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笑道:“什么呀,主子您不必对我说抱歉的。若不是得您看中,我说不定早就在受罚时死在营中了。既离了营,就我这个性子, 本就算不得是个合格的死士,您迁就我才让我在暗处逍遥了这几年。如今既然跟着您进了军营, 身份都变了职责也变了,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您不必这般在意。”
叶鸢张了张嘴, 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说道:“辛苦你了。”
术七见叶鸢这般认真地愧疚着, 心中还有些不自在,但也认真地回应道:“属下算不得合格的死士,您却是再合格不过的主子了。”随即又有些半开玩笑地质疑道:“您不会是用腻了我要把我换掉吧?”
叶鸢也笑出了声,随手抓了身旁果盘上的一只柑橘对着术七扔了过去:“你个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