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卿淮说到兴起, 把岔开在椅子两侧的双腿一收,双手前伸,为自己倒了杯酒, 迅速地站了起来,“何兄我敬你一杯。要不咱俩就这么说定了吧,过几日我寻一个休沐,若是何兄也有时间, 我们二人结伴, 同去京郊的村庄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何甘平不是想要何余升与叶鸢多亲近吗?那好啊, 我白卿淮也想与何余升多亲近亲近,咱们谁也别落下。白卿淮没有一字一句是在反驳何甘平,却偏生让何甘平气闷,这费了半天功夫说的话算是白说了。
叶鸢也不愿给何甘平这个面子。
若是假做归顺,叶鸢还是愿意拉开一场大戏与何甘平好好唱上一唱, 可这老头想要自己嫁他儿子做媳妇,那自然是想得美!虽说隐瞒身份在必要时或许会给何甘平一党一个迎头痛击, 却不代表自己没了这层身份就失去与丞相一争之力了,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
叶鸢便也笑着应和:“白少将军这话不假,虽说军营位置固定, 但有时打起仗来有些情况不可控,在乡野或是深山都是可能会有的事。何兄若是喜欢, 大可多去亲自感受感受,想来白少将军有经验,若是做向导大概也方便。”
盛青云见话题的走向与何甘平所期待的相去甚远,在一旁打断:“菜上齐了,何老我们?”
何甘平眯了眯眼,似是有些疲惫般,并没有继续在关于村落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举起酒杯对着叶鸢的方向扬了扬,随即一饮而下。“聊了那么半天也都该饿了,吃饭吧。”
叶鸢连忙把手中的杯子斟满茶水:“在下便以茶代酒,敬丞相大人。”何甘平摆摆手,盛青云帮着叶鸢斟满方才叶鸢喝空的那一杯。
屋内早已把小二清了出去,没人布菜。何甘平把面前的一盘菜往着叶鸢的方向推了推:“这居安楼的酱焖鱼,你别看瞧着卖相不怎么样,却是咸辣鲜香,味美得很。”
叶鸢便也认真谢过,安静地品尝着她早已吃过无数次的熟悉味道。
也不知是熟悉的美味抚平了心绪,还是何甘平多次对居安楼的夸奖让她心情舒畅了许多,若不是白卿淮同何家的深仇大恨,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欣赏起何甘平来了。居安楼一顿饭也不便宜,找到合适的机会约到自己再安排这一次见面更是不容易。眼瞧着白卿淮在这胡搅蛮缠的捣乱一通,何甘平想说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何甘平也就不再强硬的尝试,更是颇有些风度。
这一顿饭下来,席间多是听白卿淮和盛青云在聊些有的没的,而何甘平甚至会时不时心平气和地一起聊上几句。
若不是早就知晓何甘平利欲熏心,涉及到自身的利益便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叶鸢怕不是真的会当他是一位慈爱的老人,在与晚辈们共用午膳。
叶鸢对何甘平早年间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心下不免唏嘘,若是在何丞相年轻之时,大约也是位惊才绝艳,逸群绝伦的公子哥吧。山河永存,人心易变,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只怕是连何甘平自己,也说不清吧。
直至这顿饭结束时,何甘平与盛青云都没有说上什么有关朝政,有关公事的话,叶鸢也乐得装傻。吃过饭,何甘平带着何余升先行离开,盛青云看了看叶鸢,毕竟叶鸢是受了他的邀约而来,于是叶鸢会意,对着盛青云和白卿淮拱手告别:“盛大人,白少将军,那在下便也先行回去了。”
叶鸢看到白卿淮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解,甚至带着几分受伤。叶鸢也不知这受伤是不是错觉,便是叶鸢自己也觉得,自从二人重逢之后便一直在人前故作不曾相识,多少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白卿淮看着叶鸢离去的背影,在心中苦笑,叶姐姐便是连单独同自己说两句话都不肯,明明是休沐日,这般急切的离去,难不成就是为了躲着自己吗?白卿淮甚至有些慌张,刚刚多是为了恶心何甘平才做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叶姐姐不会因着自己刚才的样子而觉得厌烦吧……
只是白卿淮这般想倒是冤枉了叶鸢。叶鸢是受盛青云邀约而来,若是执意要在盛青云之后离开,难保盛青云不会怀疑自己与白卿淮之间有什么关系,或是何甘平会不会留什么人在暗中监视探查白卿淮与自己是否相识。
不对,若是盛青云曾在自己年幼时见过白明酌带着自己在村子中问诊,那也许是盛青云本就认定自己与白卿淮早有交情……只是不知盛青云为何在何甘平面前为自己遮掩身份,但不管是为何,自己都要尽早做着身份暴露的打算才是。
叶鸢渐渐走远,还听得见背后白卿淮与盛青云的声音。
“好久没在京城吃酒了,今日丞相大人在,做晚辈的也不敢太放肆,吃酒吃的不够爽快,不若盛大人与在下再另约一局?”
“改日再约吧,少将军今日已经喝了许多,酒之一物虽好,可过量饮用也伤身啊。”
……
不知为何,叶鸢回到自己的小屋总是想到刚刚分别时白卿淮你的神情,越想越觉得心中难过。脑海中白卿淮的神情仿若渐渐和记忆深处那个小少年重叠。当年送阿岁离开榆城时,阿岁的神情里除了不舍,更是带上些欲语还休让叶鸢读不懂的东西。
如今的阿岁,或是说白卿淮,给她的感觉便与当年类似。当年虽然是为了大局着想,可终究是自己安排他离开。自己做的都是应该去做且正确的事,可如今细细想来心中却愈发地加深着愧疚。
叶鸢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今日白卿淮瞧上去委屈得明显,在她心中抹去了几分白少将军的形象,反而频频让自己想起当年在榆城小院里,每天回家都能看到阿岁乖巧的坐在院落中等待自己的情形。
本就在这顿饭局上没能吃饱,叶鸢想着今日休沐,也无事要做,终于可以休息休息,趁着正午回家睡一觉。可是和衣上榻,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脑海中总是交替出现方才分别时,白卿淮略显受伤的神情,以及前几日在禁军处,自己回首时,看到白卿淮凝视着自己的背影,脸上带着几分委屈的样子。
叶鸢在矮榻上闭目养神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可是人却越来越精神,不见半分睡意。尚未吃饱的肚子此时也来作怪,没能饱餐的空虚感随着叶鸢妄图入睡的意愿增强而显得愈发强烈。
睡不着便索性不睡了。
叶鸢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随手给自己挽了个发髻,找了一支木簪子簪了,便朝着门外走去。
门口术七正搬了小桌在吃着面,见到叶鸢向外面走去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怎么不午睡了?这可连一柱香都还没到您做什么去?”
叶鸢停下脚步,瞟了一眼术七碗里的面,随口说道:“找点吃的去。”
“啊,您在居安楼没吃饱啊。”术七举了举碗里的面,“锅里还有呢一起吃点啊,今日刚擀的面条。”
叶鸢笑笑道:“倒也没有那般饿,七哥你吃吧,我知晓你独自一人便能吃了一整锅。”
“哎呦,多吃些少吃些无碍的。”术七摆摆手,“您这出门用不用我陪着啊,要不您等等我我快些吃……”
“没事七哥你慢慢吃。”叶鸢摇摇头,“对了,那日格格跟我说过几日找哪位姐姐过来同你一起,不然有些事我总是不方便。”
术七刚吸入一口面,听了这话嘴里吞咽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上去有些许滑稽,随即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把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哦,那也好。这京城是烦了些,以前在榆城什么事不是我和王卫跟着,这会儿多了这好些麻烦。”
叶鸢摇摇头,笑了笑:“以前那不是做军师吗?”
“现在是将军那也一样啊。”术七抬头触及到叶鸢的视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啊”了一声。
叶鸢见他这个反应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还要考虑考虑以后啊七哥。”说罢便转身朝外走去。
术七在原地叹了口气,接着用筷子挑起一缕面条,在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公主,哪有做将军气派?”随即咽下口中的面条,嘴里发出秃噜秃噜的面条上的水渍破空的声音,吃得酣畅。
术七抬头,看到自己面前的叶鸢吓了一跳,“我的好将军,您怎么回来了?怎么回来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你吃得太专注,”叶鸢无奈,“你吃得响亮,恐怕是把我的脚步声都盖了过去。”
术七掏出个帕子擦了擦嘴,“怎么又不走了?”
“走啊。”叶鸢抱着双臂,“我就是突然想起个事问问你,”叶鸢略微弯下腰,凑近了些,“回京那日,你说在宅子外面看到了白卿淮,是有这回事吧?”
“既然白少将军回了京城,”术七有一点迟疑地说,“那应该就是他吧。”
“哦,这样。”叶鸢点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
“怎么突然问这个啊?”术七抬高了一些音量,对着叶鸢的背影问道。
“没怎么,七哥你接着吃。”叶鸢也提高了音量,头也没回地说。
“怎么这几天越来越古怪了。”术七低头念叨,继续吃自己的面去了。
叶鸢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着。说是找点东西吃,但她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到哪里去。她只是突然想出来走走,万一……能遇到白卿淮呢。
叶鸢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漫无目的地怀着这种抽签一样的念头,但是她知道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记忆里的小少年失落受伤的神情反反复复一遍遍在自己的脑海里重演,自己心中是万分过意不去的。
到底是照顾了许久的少年,便是看他有几分难过都不忍。
叶鸢缓缓地沿着宅子所在的街道的右侧向前散步一般走着,居安楼是不能去的,刚从居安楼吃了饭出来,若是撞见何甘平和盛青云的人,说是他们招待不周事小,自己这样频繁进出居安楼,若是自己同云格琼的关系暴露便不值当了。
城主府也不想去,休沐日谁也不会愿意没什么事主动去上职。
却是没什么地方能去啊。
叶鸢这般想着,这条街已经到了一个分岔路口,一条是平日里去居安楼的宽敞的街道,一条是一个狭窄的小胡同。叶鸢下意识地便拐进了这个小胡同里,说起来叶鸢的宅子已是五六年前自己在京城开下居安楼时买的,可这周边的道路她不甚熟悉,这个离自己宅子半里不到的小巷子她都没有来过。
叶鸢随意地看着这条小巷子周围的民房,高低错落,甚至排布得有些过于紧凑,一时间倒也让叶鸢看出几分兴味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京城竟也有这般……粗糙的宅子,就像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随便划了一小片地,也不分是何形状,就在上面盖了一座宅子。
叶鸢正看得有趣,却在余光扫到旁边一座宅子门口的石墩上蹲着的人时吓了一跳。人在突然以未知的方式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时,都会被乍然吓上一跳,甚至由于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次见面,变得无比紧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关于这一点,叶鸢是这样,她面前石墩上蹲着的白卿淮也是这样。
是叶鸢先看见白卿淮的。
白卿淮蹲在石墩上,他还穿着中午吃饭时那一席黑衣,让他在排布没什么规则的院落中不甚显眼,以至于一开始叶鸢都没有看出他。
白卿淮蹲在原地,低着的头埋进膝盖中间,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大黑狗,明明整个骨架都还挺立着,可身上的每一寸皮毛,甚至耳朵,鼻翼,尾巴……所有能逆着骨骼方向存在的部分都朝着地面耷拉下去,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叶鸢甚至忍不住想伸手上去揉两把,好让垂头丧气的小狗打起精神来。
白卿淮感受到身边有人在靠近,却懒得抬头。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从回到京城,他已经见了叶姐姐三次。第一次是叶姐姐回京,自己悄悄打探到了她回京的时间,提前找了自己小时候熟悉的守城士兵,打好招呼要城门口一路放行,又跟着叶鸢到了她这座小宅子附近。
可是他不敢去见她,而自己偷偷跟着她这个行为,更是不像什么正经人家的公子所为之事。
第二次便是禁军处,第三次是今日。
可叶姐姐没有单独和自己说过话,更是根本看不出他们曾经相识的痕迹,甚至叶姐姐一直叫着自己“白少将军”,便是不唤自己阿岁,难不成便连叫自己的名字也算逾距吗?
在居安楼分别后,白卿淮便再也撑不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散步。酒意尚未散去,这酒本不醉人,可这心中的苦涩却要醉得人断了心肝去。
自己是被讨厌了吗?白卿淮无意识地挪动着脚步。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告诉叶姐姐自己的身份吗?还是因为那时叶姐姐尚且年幼,对乞丐堆里像是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一般的人都能起恻隐之心,而如今见了自己这幅面孔便想起那时的自己,厌了烦了,甚至后悔当时救下这么一个人来。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官职比叶姐姐高上些许,惹得她不快了。
白卿淮心中明知不是这样。他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吗,不会是这样的,叶姐姐不是那样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唾弃自己,怎的能这样暗自揣度编排叶姐姐。可是他仍是想不通,到底自己是做了些什么才会招致叶姐姐的厌烦,便是这般接近了,她都不愿多看上自己几眼,和自己单独地说上两句话。她和自己所有的交流,都出自她自身的气度涵养,和自己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白卿淮脑中思绪混乱,带着些饮酒后的迷蒙,等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叶鸢家附近。
他便不敢再走近些了。
刚刚分开,自己就巴巴的跑来人家家附近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叶姐姐从没有邀请过他到家里作客,自己怎么这么巧,就跑到人家家附近来了。
白卿淮在这小巷子的石墩上蹲了许久。他觉得有些累,这酒虽不至于让人断片却也搞得人晕晕乎乎,便是身旁来回有什么人走过他也不在意。他在石墩上,头埋进双膝,偶尔有人靠近,再远离。
只是这次这人似乎在附近站了许久了。白卿淮分出心神随意感受了一下,莫名觉得这人气息有些像叶鸢。白卿淮心中苦笑,这三年太长了,长到自己已经对叶姐姐失了熟悉,连叶姐姐的气息都能错认。怕是现在哪怕叶姐姐站在自己面前,蒙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即便内力功夫都已恢复到了顶峰,也认不出她的吧。
白卿淮懒散的抬头,想看看旁边这人怎么会在这停留,却在目光把那人笼罩在视野中时完全呆愣在原地。
真的是叶姐姐啊。
叶鸢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抬起头,那张与曾经熟悉的面庞相似,如今重又熟悉起来的面孔展露在叶鸢的视线之中。
少年的眼圈泛红,额头上有着浅浅的压痕,碎发有些凌乱的黏在他的额角,连睫毛的颜色都深上些许。
竟然是哭过了吗?叶鸢有些心疼地想。
哭什么呢,是因为我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吗?可他该是知道的啊,在人前两个人显得太过熟稔多有不便,怎么会哭呢?
叶鸢静静地站在那,两个人目光对视,似乎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绵绸,将两个人包裹其中,万千尘埃在空气中流转,便是在这一刻似是时间都在被挤压至一处,一眼便是经年无数。
“你……”
“叶姐……”
“你先说。”
“你说。”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同时谦让。叶鸢那样站在他的面前,逆着阳光看过去,连飞起的发丝都染上金边。这一刻白卿淮心头酸涩,竟觉得有流泪的冲动。
白卿淮还记得幼时,自己同叔伯家的哥哥玩闹,闹得狠了自己一时不察,不甚从高处跌下摔断了腿。年幼的自己一声不吭,冷静地对旁边候着的嬷嬷说:“嬷嬷快扶我一把,我的腿不能动了,一动便疼得厉害。”那时的嬷嬷还赞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坚强。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便是当时那种钻心的疼痛都没能使自己哭出来,却在回了府中见到自己母亲时,眼泪“唰”的一下便流了下来。
那是为了什么呢?本是足够坚强的,但是见了想见的人,真正心疼自己的人,委屈一下子漫过心头,泪水随着委屈溢出堤坝,便是自己再想隐藏自己的心情,泪水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出卖给那个人,好叫她瞧一瞧,瞧一瞧自己的难过,快多分出些心疼给他。
白卿淮看到叶鸢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说道:“是哭过了吗?”
白卿淮愣了一下,自己没哭过啊为什么叶姐姐会这样说?便张开嘴反驳道:“我没哭的。”
可面前的画面却变得模糊起来,让他又羞又慌。自己明明没有哭的,可偏偏这时叶姐姐的关切破了心房,让泪水不受控制地跑来给她展示自己的脆弱。
叶鸢看着白卿淮越来越红的眼圈,和逐渐湿润的眼眸,抿了抿唇。白卿淮掩饰般地仰起头,似是觉得这样也不够,又用袖口遮了遮自己的双眼。身高已近八尺的少年,蹲在自己面前,孩子气地以袖遮面,妄图把自己藏起来。
端得是乖软可爱。
面前的少年的身上又浮现出了在榆城相处时的影子。叶鸢也是恍然间惊觉,似乎今日的自己,变得逐渐能够将阿岁与白卿淮视作同一人了。
关于白卿淮的印象不会再与当年的阿岁区分开来,而白卿淮这个曾经只是活在他人口中的名字,变得立体而又鲜活。乖顺的少年,骁勇的将军,许是有时会耍上些无赖的少年,都只是白卿淮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