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你说, ”叶鸢逐渐认真起来,“若是盛青云知晓我是和白家站在一起的, 而他没什么反应,也还和言悦色地待我,那是不是就该说明盛青云与丞相和晋西王并非一党?”
术七琢磨了一下这句话, 蹲在叶鸢面前和叶鸢平视,“也不一定吧, 也许就是同僚之间的面子功夫,打打太极也就算了。这官场众人哪个不是个七窍玲珑心,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有的。”
“盛青云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古怪。”叶鸢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他对我很热情,谈话间却也滴水不漏,什么都套不出来,和我谈论时漫无边际,完全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您就只管上职,别管他就是了。”术七想不通叶鸢为什么在纠结这样一件事,只能顺着自己主子的情绪安抚着。
“问题就在这啊,”叶鸢看上去有些颓丧,“盛青云邀我五日后在居安楼吃饭。”
“这怎么了?”术七摸不着头脑,今天的叶鸢看起来特别……凌乱。
“这没什么。”叶鸢缓缓地说,“同僚之间吃个饭增进感情也是应当。”
“只是他在居安楼定了一个雅间,能容下十余人共同用膳的那一种。”叶鸢哀怨地看着术七,“你说他请的人会是谁呢?”
叶鸢在风云诡谲的京城中,称得上是横空出世的存在。不知家世,不知师承,也不明立场。京城两党早已分明,知晓她身份的人,均是支持当今圣上坐稳江山的人,其余想拉拢她的人,心里怀着什么样的想法自然不言而喻。如今叶鸢的身份还是个秘密,若是哪一日皇上的位置受到威胁,叶鸢的存在便堪比太子。
叶鸢的担心,在吃饭那日落了地。毕竟所有的担心都成了真,也就无所畏惧了。
叶鸢刚到居安楼,便被盛青云引入雅间。
雅间里坐着一位丰神俊朗的老头。这是叶鸢第一次见到何甘平。她从没想过,何甘平原来是看起来如此精神的一位长者,若不是对他的司马昭之心有着了解,叶鸢倒是全然看不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何丞相。
叶鸢是想不通的。何丞相在朝中也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他的那座大宅子便是气派得如同皇宫里的院落一般。该有的都有了,反倒是这时候与虎谋皮,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把女儿嫁与晋西王。
下一步怕是直指皇位了。
叶鸢心里猜到这位便是何甘平,但是面上不显,只做不知般:“这位是?”
盛青云笑眯眯地,先是有礼地对着何甘平点了点头,然后方对着叶鸢道:“不好意思叶将军,之前没有准备,便也没来得及对你说,这位是当朝丞相何老先生。”
叶鸢故作惊喜道:“原来是何丞相,失敬失敬。下官是晚辈,如此草率来见您老实在是失礼。”
何甘平摆了摆手,哈哈一笑:“算不得什么,叶将军年少有为,以女儿之身勇闯敌营,在赤鹰军杀出一片天地,这才让在下佩服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盛青云引着叶鸢一同坐下。盛青云仍带着自己一贯的笑脸,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今日贸然与丞相大人同至,实在是一时兴起所为,还请叶将军莫要介意。在下便先饮一杯,在此赔罪。”
叶鸢还没来得及说话,何甘平便接上话道:“这也怪不得青云,原是我一时兴起,合该是我来赔罪,这杯酒就当是青云代我喝的,只望小叶将军莫要怪罪的好。”
叶鸢诚惶诚恐,赔着笑道:“哪里敢怪罪二位前辈?能够见到丞相乃是下官之幸,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只可惜下官实在不会喝酒,不然该是一定要陪盛兄走上一杯的。”说完叶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下也只好以茶代酒,回敬了盛兄这一杯便是。”
何甘平笑吟吟地看着盛青云与叶鸢二人举杯共饮,也端起面前盛青云早就给他斟满的酒杯,小酌了一口:“早就听说叶将军之名,只是叶将军终究是女儿身,登门拜访多有不便,一直也就未得机缘拜会。今日碰巧遇见青云,听说是和叶将军有约,于是便一同前往。如今一见叶将军果然与众不同得很,便是京城贵女那么多,我也尚未见得京城里哪家的姑娘有叶将军这般俊俏。”
叶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在官言官,做什么非要提上相貌不可。
却也赔上笑脸说道:“丞相您过誉了。在下如何能与京城娇养的姑娘们相比,只是在下在边关自在惯了,便是相貌上都随着性子走,京城的姑娘们多柔美,您看得多了,也就看得厌了,所以如今见到我反而觉得与众不同些。”
何甘平摇头笑着:“叶将军过谦了。罢了罢了,终究是说不过你们这些后辈的。”何甘平举杯朝着叶鸢示意,叶鸢会意跟在杯下,以茶代酒,敬了何甘平一杯。
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叶鸢愣了一下,盛青云已经跑去开门了。叶鸢没有反应过来状况,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何甘平,只见何甘平微微颔首,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叶鸢回过头,盛青云从门外引着一个约摸大概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叶鸢不知道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走进来的男人头微微低着,叶鸢坐的位置稍斜,倒是叫叶鸢看了个清清楚楚。男人长得眉眼虽不精致,但也称得上标致。只是这五官,不知为何让叶鸢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男人轻车熟路走到何甘平身侧坐了下来,何甘平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这位便是近日回京的叶将军。”
男人抬起头,礼貌地问好:“叶将军。”
叶鸢颔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盛青云。然而盛青云这人实在可恨,只知道笑眯眯地看着叶鸢,也不说话。只听这时何甘平说:“这是不成器的犬子何余升。”
叶鸢恍然大悟,就说是哪里熟悉,原是这人的父亲正坐在自己面前。
叶鸢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面上仍是有礼道:“原来是何兄弟。刚刚一见便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丞相大人的儿子,难怪。”
何丞相摇头,端出一副想笑又收敛的表情:“我这儿子随他母亲多些,叶将军觉得熟悉,许是你二人有些缘分。”
叶鸢心下反感,面上仍顺从着何甘平的话说:“或许是吧。”
何甘平继续道:“你二人年岁相仿,平日里也可以多接触接触。余升平日里没什么伙伴,虽说做学问做得也不错,但是终究年轻,也没什么大出息。比不得叶将军年轻有为,小小年纪便已在京出任要职,还是要向叶将军多学习学习。”
叶鸢听着这话便觉得味道不对。偏生何甘平好话说尽,让人无从反驳,反倒要顺从着谦虚些,才能不显失礼,于是只得道:“丞相大人过誉。在下也不过是运气好些,何兄弟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
叶鸢这话是说得漂亮,可心中已然不想和这几人耗在一起一分一毫。这何余升瞧着怎么都要比自己大上个三五岁都不止,更何况自己还是朝中从三品的将军,何甘平这话里话外听上去,可不只是想拉拢自己,借着自己兵权之势这样简单,只怕是连人带权,都想尽收囊中。
何甘平这老贼,竟想要自己给他当儿媳妇!
叶鸢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可此时不过是刚与何丞相等人喝了几杯酒水,甚至尚未走菜,若是这时候离开,便是太过失礼了。叶鸢心中暗暗叹气,第一次觉得自家居安楼这般不妥当,怎么上菜的速度如此之慢。
这时盛青云站了起来,“既然人齐了,不如我这边去唤他们开始走菜?”
叶鸢失语,原来是还没开始走菜,倒是怪不得自家酒楼了。心下也升起几分无奈,没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端起一副外交的架势,上刑一般地吃了这顿饭去。
盛青云打开雅间的门,准备在门口唤小二过来上菜,可门外却站着叶鸢熟悉的人。
只见白卿淮着一身黑衣,挂着偏玉色的腰封,正站在雅间的门外。
叶鸢心中一紧。
他怎么在这?白家在朝中的立场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何甘平与白家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于……白卿淮三年前所中之毒便是何甘平所为。
平日里看到何甘平躲着些就是了,做什么非要一头撞上来?
白卿淮整个人看上去悠闲自在,站姿也有些松垮,叶鸢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不像是戍边的小将军,也不像在榆城时乖顺的阿岁,倒有些京城顾富贵人家出来的纨绔公子的感觉,吊了郎当的,端得是一副欠揍的样子。
“这位是城主府主事盛大人吧?在下白卿淮,您大概不记得,我们约摸着在四五年前见过。”
盛青云一时也有些挂不住他那半永久的笑脸,怔愣了一瞬,随即微笑着拱手说道:“不敢不敢,白少将军下官自然识得。”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叶鸢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卿淮轻轻推开盛青云,径直往雅间的屋内挤了挤,笑得有些嚣张,“刚刚在外面撞见何兄,想来我与何兄也已三年多未见,想和何兄叙叙旧呢。呀,丞相大人也在。晚辈近日回京,还没来得及拜会大人,刚好您也在这,不如就一起吧。”
第27章 我小时候是在古井村长大的,也是个小的村子,想来叶将军该是熟悉的。
便是何甘平这样的老油条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在他给白卿淮灌下毒师精心调配的毒药那一刻起, 白卿淮这小子和他已是撕破了脸皮,根本不知这小子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何甘平面色几番变化,最终还是维持住了面子上的平和:“是白少将军啊,今日本是青云宴请叶将军的, 暂且不便, 不若改天我让余升去请你来家里坐坐便是。”
“小事小事。”白卿淮就如同听不到一般, 径直走向了何余升和叶鸢中间空着的三把椅子处,挑了一把挨着何余升的坐了。“我们禁军处与叶将军有公务交集,前几日已经见过, 想必叶将军也是不会介意与我同桌共食的。”
叶鸢双唇微张,听到这句话抬头向前看向了白卿淮的方向,只听白卿淮又补充道:“是吧叶将军?”
叶鸢与白卿淮的目光对视,白卿淮清澈的眸子里仿佛闪着能将自己灼伤的光亮, 叶鸢也不知为何, 下意识就在面上做出了一副尴尬又为难的模样, 有些微磕磕绊绊地道:“自然是不介意的。”
“丞相大人,您看叶将军也不介意,”白卿淮无比自然地从桌上拿起盛放美酒的瓷壶,取了身旁一只无人使用过倒扣在桌面的酒杯,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既然大家都欢迎,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不是场合不合适, 叶鸢简直要笑出声来,这便是京城里的白家公子吗?传说中能文能武,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怎的会这番泼皮无赖。
只是看着何甘平吃瘪,心中着实痛快。叶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夸赞白卿淮, 但又怕白卿淮做得太过火惹得何甘平恼羞成怒,连忙转移何甘平的注意:“盛大人不是要唤他们走菜,不如我去……”
盛青云这时也反应过来,对着叶鸢摆手:“不用不用,我去便是了。”
盛青云到廊间喊一下小二,来回也花不上许久,这开门关门的声音填补了尴尬的空白。叶鸢余光瞧着,白卿淮颇有大爷范地坐在椅子上,两腿斜着岔开,身子歪着靠在椅背上,看上去轻松随意,倒是舒服得很。
叶鸢莫名想起了白明酌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又看了看面前的传说中同样仙人之姿的白明酌的侄子,心下觉得好笑,暗暗摇了摇头。
盛青云坐下后,何甘平开口道:“这居安楼的酒菜向来是极好的,叶将军在京城常驻便可以多来尝试一下。”
叶鸢心说,这老家伙终于说了一句好听的话,嘴上立马附和道:“早就听说居安楼的名声,前几日得了空闲已提前来尝过,当真是极好的。”
白卿淮接过话来:“说起来,在下多年不在京城,如今回了京城,今日也是借了丞相的光,得以重温一下居安楼的酒菜。”
若是丞相也是个毛头小子,只怕这时早该跳起来把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赶出去。
只是他不是。
他是当朝丞相,这桌上还坐着一个他想要拉拢的叶鸢,他与白卿淮的恩恩怨怨只有他与白卿淮二人知晓,此时此刻只能自持稳重,便是想发作也只得隐忍着:“白少将军不必客气。”何甘平从鼻子里,像只田间耕地的大水牛那般出了一口气,“毕竟我也没有邀请少将军,是少将军自己找了进来。”
白卿淮假做听不懂何甘平口中的厌烦,笑着说:“那便更是缘分才是。今日我不过是路过居安楼,就在外面见到了何兄,一时兴起,便跟了进来。”白卿淮说着拍了拍身边何余升的肩膀:“多年未见,何大哥还是这样寡言,倒显得我吵闹。”
何甘平气闷,懒得再同一个毛头小子争一时口舌之利,只恨三年前没直接将他赶尽杀绝才好,只得把注意重新又放在了叶鸢身上:“不知叶将军是哪里人,如何习得这一身功夫得以在赤鹰军立下诸多军功?”
叶鸢也开始胡说八道:“我师父是位不入世的江湖中人,只因我从小便争强,他老人家也觉得我功夫尚可,便放我出来历练一番。”
白卿淮目光直视着自家脚下的这片空地,听到叶鸢称自己正值壮年的二叔为他老人家,眉心一跳。
叶鸢接着应答:“我幼时便在榆城周边的村落长大,是以师父要我出来闯荡便直接去了赤鹰军。”叶鸢这话说得不详不实,一整句假话里面都掺不进两个真字,没什么可听之处。
叶鸢看到何甘平听了后点了点头,下意识便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盛青云。
盛青云仍是那张笑脸,可叶鸢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中“咯噔”一声。方才编谎话编得顺溜,一时之间忽略了前几日自己纠结的事。
此刻盛青云脸上的笑意似是深了些,叶鸢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后背都渗出冷汗来。
这盛青云一定是见过自己!叶鸢回忆着幼时随着白明酌在村子里看诊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找不见与盛青云相关一丝半点的记忆。村子里有太多人了,又怎么能全都注意到全都记得住呢。
盛青云察觉到叶鸢的目光,目光直视着叶鸢也开口道:“说起来我同叶将军类似些,我自幼在古井村长大,也是个小的村落,想来叶将军该是熟悉的。”
叶鸢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面上强作镇定:“我?为何我会熟悉?”
盛青云却在这时端起了酒杯,饮了一口。
端起酒杯饮酒到放下酒杯这短短的一瞬,在叶鸢的感受里却显得那样漫长。盛青云在步步紧逼地试探她,而她对于盛青云知晓什么,又知晓多少,根本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盛青云的动作,看看他都会说出些什么来。
“是在下表述得不太正确了,”盛青云微笑着说,“我是说我们二人同是出身于小山村,自然都对乡野里的生活感到熟悉些。”
叶鸢心里松了口气,身上因着冷汗而沁出的点点寒意也随着逐渐散去。盛青云这话那样刻意,几乎就差明示她,盛青云曾在多年前见过自己与白明酌同行。如今盛青云引来何甘平父子二人,三人一同出现在这,便就是默认了自己是何甘平的人。虽说她不知晓为何盛青云没有直接在何甘平面前点破这件事,但这个情,她还是领了的。只是这盛青云……当真让人想不通。
何甘平露出一个老人才会有的慈爱笑容:“前两年清明,青云回家乡祭祖时,余升也曾跟随青云到他的村子里踏青。回京后余升还曾同我说很喜欢那里的风景和百姓的生活,有时间还是要叶将军多和余升交流交流才是。”
叶鸢真心觉得何甘平有些莫名其妙。哪怕自己已经是朝廷屡立战功的将军,品级已经高达从三品,这人居然还觉得自己会如他亲生儿子一般听任他摆布。
难不成自己就已经答应了要嫁给他何余升是吗?
叶鸢嘴上应着是,心里却生出一种无力感。
难免的,何甘平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本就自视甚高,难把他人放在眼里。而自己身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年少,且还是女人。这两个特质足以让何甘平直接视军功与官职为叶鸢本身的附加品。
叶鸢是个女人这件事本身,让她在何甘平眼里变得无比弱小,最适合的令她为己所用的方式不是以权相威,以力相诱地收服她,让她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他谋划。而是娶了她,将她占为己有,直接接过她手上的权柄。
叶鸢只觉得疲惫。
自己怕已是这天下同龄姑娘里手中所持权财最高之人了,若是自己都要面对这样的目光,所有价值都被轻易认定在嫁娶的基础上,那其他站得不及自己高,望得不及自己远的姑娘,所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第28章 叶姐姐,你对我永远都不用客气的。
“我也喜欢乡野生活啊。”在一旁的白卿淮开腔道, “何兄不如也和我交流交流。之前行军时,我也曾在农户家里宿下过,可以说也是有亲身体验的。”
白卿淮说着这话时,居安楼的小二正进了雅间来上菜, 白卿淮还在胡乱地侃着:“说起来我和何兄许久未见, 值此机会到底还可以和何大哥重新熟络熟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