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也撇撇嘴:这丫头有时候蠢蠢的,有时候也算得挺明白。
然后又听溶月说:“毕竟,他对您呢,还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对奴可就没亲没爱的了,那不得寸磔了啊?”
凤栖的脸掉下来:“胡说什么呢!”
溶月嘀咕着:“本来不就是么……”
低头收拾洗漱剩的水,又拾掇地上被抽破、撕裂的衣衫:“可惜了的,这么好的衣服,不知能不能补得像个样子?……”
她倒是勤劳,拾掇好了,等饭的间隙里,就拿出褡裢里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凤栖身上一阵阵的痛,又做不了什么事,只能伏在床上,双手垫着下巴想:高云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围圈,快马加鞭,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铮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出兵而躲着,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云桐在看见四边角楼燃起烽火的时候,知道温凌的主力已经被凤栖吸引过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狱!
而后他在马上夹紧了马腹,捏紧了缰绳,俯低了身子,对一旁的忻州士兵说:“等我数到三,就开城门,只开六尺,门边不离人。等我们仨全部冲出去,立刻阖上门扇,卡上铁闩,外头天翻地覆,我们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紧张得发抖的忻州士兵点了点头。
“一,二,三!”他数完,拎起缰绳一抖,马匹一声嘶鸣,朝城门而去。
城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他在西门,于是顿然看见远山背后的漫天紫霞,无数阳光从乌云中倾斜而下,如层层光幕,河流、山岭、营帐、炊烟……瞬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边是呼呼的风,是城门旋即锁闭的“吱嘎”声,是三骑的马蹄响。
再接着,是没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惊诧的呼喊,炊兵们跳起来,去拿武器,但来不及了,他们三个人的刀挥上去,惨叫响起来,冲开了一条血路。
什么都顾不上,只有耳畔的风,依然在“呼呼”地响;打在札甲上没能穿透的箭镞,发出金属碰击的锐音。
第94章
突围的人骑着快马,冲过炊兵的营地。
没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还会派出铁骑冲锋,所以毫无准备的靺鞨炊兵们也毫无办法:挡也挡不住,射了几箭也射不穿札甲,只能匆匆去东城向冀王汇报。
冀王那时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想着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吗?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龟缩着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经把南梁看透了:胆小怕死,只要顾得自家的眼前情景,日后会不会被逐个击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不仅是高云桐,连本来是作为分兵的诱饵的宋益一行,都从北门逃了出去。
一路马不敢停,想着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两城间隔并不远,快马疾驰两天就到。并州城外铺设了不少铁蒺藜,挖了阻马的沟渠,还有郭承恩的驻军,这时候才逐渐慢了下来。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郭承恩的哨兵说:“我是并州大营的斥候,从应州又到忻州,现在回来,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里吃得饱,操练足,一个个又高又壮,十足虎气。皱着眉打量了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问:“凭由?”
高云桐把凭由递过去,说:“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报信,请郭将军放行。”
那士兵不耐烦地说:“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着,这里是咱们郭大帅的地盘,我只听大帅的命令!”
按着他们的规矩,把几个人看住,自己往里面先递信去了。
急死也没办法,高云桐叹口气,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将,而且颇类“三姓家奴”,谁给的利益多,就跟着谁干。
朝廷里看似看重他,其实都是颇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云桐先也带着几分对郭承恩的鄙夷,觉得这种以利相图的军队,哪有凝聚的军心!
但就此刻在辕门外驻足观望,感官倒又不一样了:
军营里排布有序,辕门外的栅栏都扎得漂亮。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练的士兵的呐喊声从远处的校场传来,整整齐齐的,听着就威武有劲。
这才像个军伍的模样!
哪像并州的大营,除了蔡虞候等节度使贴身的亲兵算得上训练有素、胆气过人外,其余的士兵都是吃不饱饭,也不想操练,天天睡大觉混军饷军饷也发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士兵要养活家里的老婆孩子,靠军饷必然全家饿死,只能各种找邪路子弄钱,就更不愿意好好操练给朝廷卖命了。
没一会儿,那个哨兵喘着气一路小跑回来:“那个谁,郭大帅叫你进军帐,他有话要亲自问你。”
高云桐撇撇嘴,拱拱手说:“在下高云桐,表字嘉树。”
“哦。”哨兵一脸不耐烦,“一大串儿的我也记不住。走吧,你亲自和大帅说。”
高云桐只能跟着他进郭承恩的营帐。
郭承恩穿着戎装,正在沙盘上摆弄着棋子。抬眼看见高云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营派到应州的?”
高云桐说:“是。”
怎么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说说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应州怎么个情况?”
应州是被郭承恩害惨了的,他倒不以为意一般,脚跷得高高的,肚皮腆着,盯着高云桐。
高云桐说:“应州全部为靺鞨人所占。应州节度使殉难,节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临时住所,节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应州官库皆空,民间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暂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壮丁,在这次忻州之战中为前驱。”
说完应州的惨况,无畏地目视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应州这样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没有丝毫愧疚之色,点点头说:“如此看来,温凌倒也不是杀鸡取卵的莽夫。”
又问:“那么,忻州呢?”
高云桐说:“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经说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杀人总要杀的,难道他在应州没杀一批人么?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听这个调调,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而后说:“但忻州危险毕竟,忻州的下一场就该是并州了吧?屠戮个河干海净,并州才会人心惶惶,不战而降。”
郭承恩一直对高云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为意的神情,高跷着的脚也放了下来,正襟危坐道:“不错!你是个有见识的。”
他身体前倾,问道:“那么,你是打算请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喽?”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身为斥候,当然先汇报情况,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国土,自然与北卢的国土应州是不一样的。率土之滨,同胞之民,难道不该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两声:“当然该救。只是,城里那帮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样。”
他还用“你我”一词,仿佛是和高云桐意见一致、同气相求的。
高云桐忍不住试探道:“那么,郭将军是愿意支援忻州的喽?”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两声:“我?你觉得有我说话的份儿?”
高云桐对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张说与他听,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决策不由我来做。请郭将军通融,让我过这外城的岗哨,进到并州报信。”
郭承恩把他的凭由递过去:“去吧。看看我有没有猜对。”
高云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对这个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谢过之后,带着跟着他的两个骑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备很是森严了,进门盘查了半天。好容易进去,到节度使曹铮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云桐从上到下都细细捏过一遍,确定他毫无夹带,才许进了门。曹铮倒是立刻就接见了。
“节度使!”高云桐进门一个长揖,“忻州,要靠节度使救命了!”
曹铮却是背着手长叹了一声,半晌不说话,再说话时只说:“嘉树啊,你先坐下吧。”
高云桐的心不断往下沉,想着忻州艰难困守,想着凤栖舍身才换取他前来并州求援的机会,他实在觉得浑身如有芒刺,节度使府上这铺着柔软椅袱的官帽椅,他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皱着眉强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对曹铮行着叉手大礼:“节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铮说:“我何尝不知!可没有办法。”
高云桐说:“小人也知道并州的军队懈怠已久,战斗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吓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围困。靺鞨人崇拜强者,我们缩在城里不敢露面,不敢应战,不敢支援,他们只会越发瞧不起我们。等忻州支持不住,那么富庶、那么重要的并州,岂不是变得孤立无援了?”
“朝中不让打!我有什么办法?!”曹铮发了火,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浑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说:“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大变。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不能独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动一兵一卒,都会引发官家的怀疑关通日日监视着我,我敢做什么?!”
“那我们就干看着?!”高云桐摊了手问。
“就干看着吧。”曹铮斩钉截铁的。
高云桐说:“下一个就是并州了!”
“那也干看着吧!”曹铮死死地蹙着眉头,凶横地盯着高云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打算好了,我一条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还有家下奴仆几百条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会知道,天下也会知道。”
高云桐不由笑起来:“节度使,命那么宝贵,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万百姓,难道不是更有价值?”
“混账!”曹铮勃然大怒,伸手戟指着高云桐的鼻尖,“高云桐!我晓得你是文士里的一块滚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谈怪论、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几。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辈子了,你就不能长长记性?!你以为,我也是可以念着你的才华,毫无底线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云桐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
但曹铮并不是奸臣,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个人首先都需要冷静冷静。
高云桐再次对曹铮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铮也平息了火气,说:“嘉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可惜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没有办法。花开堪折直须折,并州大概率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也辛苦了这么久,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开发你二十缗的赏钱,你以前一直说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楼酒肆你只配填词换钱,却没有享用过歌舞欢场现在,这么一笔钱够你好好享用了。”
高云桐不由轻笑了一声。
曹铮说:“并州教坊里在说,几个月没有高嘉树的新词了,旧曲已经唱得索然无味。”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高云桐对他挑眉笑道,“节度使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
曹铮板着脸说:“你说话少夹枪带棒的!你是个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儿都去不了,所以,酒过愁肠,乐享当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从没叫你在城墙边搬砖巡夜、推车送粮、喂马挑水,对你够客气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儿,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杀威棒先补上吧。”
平心而论,曹铮对他是够意思的。高云桐心里知道曹铮必有为难之处,于是不必多说,草草拱手表示谢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到了门口,就有曹铮的亲兵追了出来,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铜钱:“高兄弟,节度使够大方的哈!二十缗!寻常军士一年都赚不到这个饷!快,拿着,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请客,请大家吃花酒啊!还有,你斗酒诗百篇,清越坊有几个乐伎曲子弹得了得,还有个新来的行首,配着新词一唱,正好给兄弟们侑酒。”
他把装钱的包袱往高云桐怀里一塞,沉甸甸地压着高云桐的胸脯。
欲要推辞,好像也无话推辞。
曹铮一直惜才,高云桐到并州后真正没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节度使府的一些亲兵、并州大营的低等将官关系都很不错。
高云桐只能苦笑着说:“得了,这可是卖命得来的赏钱,二十缗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样是个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赏大块的金子。不过,请客就请客吧,反正现在不花掉,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花了。”
那亲兵喜得捶他一拳头:“好嘞!今儿总算茅厕里开了花悭吝的穷书生肯请大家伙儿吃花酒了!别肉疼,今儿可要好好盘剥你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