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笑道:“这些,我又没有用了,又不能吃,难道还便宜温凌?”
高云桐把金叶子塞进褡裢,说:“那还要问你要样东西:它于你是件罪证,于我却或许来救你的时候能有点作用。”
凤栖很心有灵犀地掏出那颗蜡质的金印模子给了他。
高云桐接蜡印的时候,握住了凤栖的手,握了好一会儿,终于笑着说:“我们一定都能活着,活下去,到再次见面的那天。”
凤栖仿佛从他的笑颜里得到了不少勇气,吁了一口气,很快从此刻渐渐漫涌起来的担忧、恐惧、自伤里走出来,把一概的负面情绪都压制了下去,抬起下巴指了指准备点烽火的那间:“关注城墙四座角楼的烽烟,烽烟起,立刻打马出城;鸣金,就乖乖呆着,在城里坐守吧。”
高云桐五内俱沸,亦是伤心和悲愤共同被催生到了顶点,反而有了豪气。
凤栖说:“下去吧,这里穿堂风冷。”
话音未落,她被裹住了。
硬硬的甲片硌着她的肌肤隔着厚棉斗篷和里外单夹数件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搂住了她。
被勒得有些缺氧的凤栖不得不挣了挣,抬起头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不提防他却吻下来了。
于是更缺氧了。
她不由有点腻味。
整个过程好像还挺漫长。凤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观察他的每一点细微表情,揣测他此刻会在想什么。
冷不防他的眼睛也睁开了,看见她在凝望自己,对面那张脸居然有点红,好像要伸手遮她的眼睛:“你看什么?”
“看你有几分真心。”凤栖笑道。
高云桐一句忠心都没有表,只是说:“记住,若只是痛苦和耻辱,都不值得用那药。只要我没死,等我来找你。”
凤栖终于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要激怒温凌,要让他觉得你有价值,杀了不划算。”他又嘱咐。
凤栖歪着头对他笑:“那你觉得我今日漂亮么?惹人心动么?算是有价值的女子么?”
湿湿的长睫,桃花色的眼睑,嘴唇上本来就薄薄地染了胭脂,被亲吻之后水光氤氲,她又偏生咬了咬下唇,瓠犀般的牙齿使得嘴唇越发娇红。
他却一滞,而后显得有些怒意,下颌绷紧,喉结滚动。
凤栖收了笑,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回答。
高云桐转身说:“听见外面鼓声了么?可能要开始攻城了。我去看看外面,你要还嫌冷,你先下去找个暖和地方吧。”留给她一个匆匆逃避般的背影。
凤栖把风帽拉高,裹紧靛青色斗篷,看了看粗陋的台阶,慢慢随着他到了角楼的最高处,那里有瞭望口。
不错,温凌开始攻城了。
此刻四边城墙都有民夫和靺鞨的铁甲兵蚁聚一般围拢来,看起来,四边的力量是均等的。
“炊烟在西城,绕过矮坡的地方大概驻扎着炊兵。”高云桐指了指西城说,“但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主攻哪里,那边飞骑绕城,大概在传达命令,要前往一处合力看咱们判断得对不对。”
明知道温凌此刻在四方合围合攻是疑兵,为的是增加城里人的心理压力,不知道该集中在哪里抵抗才好。但猜测是东城进攻,实际也不晓得猜对了没有,若是赌错了,分散了兵力和人力抵抗的风险就会加大。
随后,只听“咚咚”几声闷响,站得最高的高云桐说:“他在攻打西城和北城!”
语气有点疑惑,也有点震惊。
凤栖说:“我看看。”
瞭望口是为人高马大的士兵所设计的,凤栖的脚踮起来也看不清。
她蹦了两下,回头命令道:“抱我一下。”
高云桐只愣了一下,就听话地上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儿往上一托。
凤栖比较娇小,他觉得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柔软的腰肢在他臂弯里,隔着厚厚硬硬的札甲都能叫人心怦然而动。
凤栖在观望外面,高云桐却在走神:刚刚她那挑衅般的分析确实激怒了他,她太妩媚了,温凌或会折在她的石榴裙下,以往他不会对这个念头有任何不适,但刚刚那瞬间他极其愤怒。
现在倒又平静下来,这小妖精一直反反复复和他纠结,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或会不中绳墨地在温凌手中委曲求全,等候他的营救,而他不应怀着那些古板的想法人才是最重要的,韩信肯对市井无赖折腰钻裆,只因为冲冠一怒不值得自己一条命。他也渐渐在心里首肯了她的想法不错,他更在乎她的性命。
还在胡思乱想,凤栖已经拍了拍他的胳膊:“看好了,把我放下来。”
她的脚着了地,但他的手却没放开。
凤栖说:“我要透不过气了!”
高云桐讪讪地松开,不敢直视她,而是转头望了望瞭望口,问:“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西边太远是看不清什么,北城城墙上腾起老高的灰尘。”
“城墙塌开了?”
“不是。”她平静地说,“感觉砲车用的是黄土和水团成的泥弹温凌砲石不足,用泥弹虚张声势呢。声音闷闷的,砸到城墙上城墙也会抖三抖,然后扬起漫天的尘土,一颗接一颗地打上去,看起来很吓人,但靠这个破城,只怕有点悬。”
高云桐诧异地又在瞭望口看了一会儿,接下来就诧异于这样一个被关在深闺里的小娘子,观察力和分析力如此的敏锐。
凤栖说:“不急,再等一会儿,温凌威吓过后,必要派人喊话劝降,期望若是忻州军民被唬住了,自己溃散了,他攻心有效,可以省不少力气。”
这乱哄哄的一阵猛攻大概延续了半个多时辰,甭管是真戏还是假做,城内城外都疲倦起来了。
知府柳舜灰头土脸在城墙边指挥:“快!砂石袋备好!随时要用!西城……西城北城也调集一些去吧,以防万一。”
说了两句,北城又遭了泥弹一轰,仿佛整座大地都震了震,漫天的黄土扬起来,之后,城里妇孺的哭声也隐隐地响起来。
柳舜提着青袍,不知看哪里才好,往北跑了两步,跺跺脚:“先给北城送砂袋!”
高云桐止住了他的瞎指挥:“不急,柳知府,这是泥弹,是掩人耳目的,西城北城原来就配给了一些修补城墙的砂石,真的城墙塌了,也足够维修。”
柳舜把脸上的汗一抹,那张文士的白面庞顿时黑一道白一道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左右问着:“北城……北城现在情况怎么样?”
回报来的果然是“无事”。
柳舜累坏了,听说暂时相安无事,疲惫和恐惧都涌上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要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人像被抽干了似的。
喘了半日才说:“城里的百姓可是吓坏了。”
所以兵法里先讲攻心,再讲攻城。
就算这里看得明白,这么大的动静搞出来,城里的军心民心也涣散得差不多了。
凤栖一直在雉堞口小心往外观望。
西城北城这一轮猛攻下来,黑底海东青旗在不断地挥动,屏挡的几座矮丘后人如川流,大概是在变换阵型,移动改变主攻的方向。
有士兵大声喊着“报”,飞奔前来:“知府,刚刚敌军往城里射了几百支秃箭,上面穿着纸条。”伸手把纸条捧来。
柳舜从地上蹦起来,抖抖擞擞地接过箭上穿的纸条,而后面色雪白:“靺鞨说今晚必能破城,劝我早点寻个干净,免得贻祸百姓……”
这是攻心另一法,分裂城中惶恐的军民,若是柳舜这样懦弱的将兵书生一时心理上支持不住,逃跑或自尽,城中就会群龙无首。
凤栖回头道:“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怕什么!叫人把这些箭收集起来,纸条烧掉,箭上绑着‘温凌犬也’的纸条,给他射回去!”
想了想又说:“东城的字儿我亲自来写!笔墨拿来。”
第89章
凤栖爱惜自己的芙蓉红裙,不肯席地而坐,皱着眉左右看了看,问:“我在哪里写?”
等桌椅搬了来,她施施然提裙坐下,素手执笔,在纸条上一张接着一张用行书飞快地写着“温凌犬也”。
近乎于儿戏,但一定会让他勃然大怒。
攻心之策,贵在瓦解敌人的意志,但大部分靺鞨人都不识汉字,射字条出去,就是浪费宝贵的箭;此刻靺鞨士兵又类似于背水一战,无意志可以瓦解,只有跟着主帅破城,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睡城中女娘。
所以,这只要能让温凌看到就行了,不需要四下里漫射。
凤栖一口气写了五十张,甩了甩酸了的手,然后叫人把这些纸条穿在箭杆上往外射出。
她坐在女墙下,听着羽箭“倏倏”远射的声音,她的恐惧感突然淡了,事到临头,无可挽回,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原来真的是没有恐惧的。
恐惧感会在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转换成全然的精神高度集中,使人甚至有一点兴奋,就像猎手被豺狼逼到绝境之时,不肯认怂,反而会爆发出让人惊叹的力量。
凤栖认真听了一会儿城墙外的动静,然后小心地通过雉堞口观望外面的情景。
她看见最高大坚固的望楼车被推近了一些,上面站着好几个人,黑甲黑袍、最秋风凌厉的一位站在中间。
离得太远,凤栖只能揣测这个人愤怒的表情:大概率眼睛又眯缝起来,目光中杀气腾腾;牙关又咬紧了,下颌线绷得刀削一般;手紧握着刀柄或者栏杆,指骨关节都会挣的发白……
这模样她见多了,每次凤栖和他娇蛮、作死、发小脾气任性的时候,他都会这样:一副气得要命,看起来吓煞人哉,实际却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死就死吧!”凤栖心里暗道,做好了一切准备。
少顷,果然发现四处披着黑甲的靺鞨士兵开始向东城聚集,只有民夫和炊兵还留在远处待命。
凤栖忙招呼溶月:“估计要攻城了,咱们躲远点。”
刚躲到隐蔽的地方,数十颗砲石就砸在了东城的城墙上,瓮城的强弩机被砸断了多半,城墙雉堞也砸出了缺口,粉碎的砖石四溅,守城的士兵们也狼狈地四下退散。
“了不得!这次可是妥妥的砲石,不是黄泥团子了!”
不过,温凌备存的砲石确实有限,这一轮猛攻之后消停了一小会儿,凤栖往外看时,看见海东青旗又在挥舞变化着。
仍用民夫打头阵,重甲步兵推着云梯车、檑木车其次,骑兵整齐地排列着,准备冲锋。
高高的望楼车里,温凌死死地盯过来,全神贯注。
时机到了!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身旁瑟瑟发抖的知府柳舜说:“角楼的烽烟都准备好了吧?”
柳舜说不出话,只会点头。
凤栖说:“知府莫怕,一会儿或有乱兵,但不是对你而来的。你看我眼色下令,烽烟一起,西城北城就会开启城门,六骑会瞬间冲出两门,往并州求援,守城士兵也会迅速阖上城门。”
看他牙关都开始打架,只能再安慰他:“不要紧,提起精神来!即便高云桐他们求援失败了,也就是他们自己殒身而已,忻州继续关门守城就是了。但知府得晓得:战机瞬息万变,一定要凝神静气,不能耽误丝毫片刻!”
柳舜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我明白,成败在此一举!”
凤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对溶月说:“溶月,你先回客栈等我。”
溶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倔强地摇摇头:“不,我和娘子在一起。”
凤栖皱眉道:“怎么,连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溶月继续倔强地摇头:“奴是主母指给娘子贴身伺候的,家中老女使在教导奴的时候就说: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一切以照顾好娘子为准!”
她眼睛里盈盈的一眶泪,知道不能泄露凤栖的身份,但“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明确地告诉这位小主子:她只听王妃周蓼的话,不听小主子的胡乱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