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无奈地撇撇嘴:“好吧,随你吧。”
人性的阴暗,不是溶月这样的小丫鬟能彻底理解的,到时候由不得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
转眼,作为前驱的民夫已经被驱赶到了城下,他们的作用是当肉盾,若抵抗不强,就架起云梯。
云梯是铁做支架木为梯的,下方如车一样,上方还带钩,一旦架设住了就非常稳固。
柳舜恍惚地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日常给他出主意的高云桐的身影,才意识到高云桐去西城候命了,于是转向凤栖:“是……是放箭把他们逼回去么?”
箭镞有限,而且昂贵。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等云梯靠近了,先用火油倒下去,然后放火,烧人兼烧云梯。”
柳舜顿时“嗳!”了一声,朝四周吩咐:“快!准备火油!准备火箭!云梯一接近,立刻倒火油、放火!”
火势很快熊熊,烧得东城墙都灼热起来。
城下是火海中民夫的惨叫,时不时见几个火球一样的人飞奔向反方向,而后被靺鞨自己的箭镞射个透心凉,仆地而亡。
靺鞨的军官大声吼着:“不许私自逃离!把云梯回撤!盖湿毡!”
军械比人命重要,乱世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靺鞨那里也有准备,回撤了云梯,就开始包裹湿毡以防火。
等城下火势小了些,凤栖和柳舜一起上雉堞口查看。
雉堞口犹带着灼热的温度,下面一片城墙都被烤黑了,人肉焦糊的气味传来,城下尚有一些衣服的布片还在燃着星星之火。
凤栖掩着鼻子,看了看下面,又看远处。
一阵料峭的春风吹来,她的风帽没有系紧,松松梳就的长辫被风吹了起来,发髻上一支银流苏步摇在耳边玎玲着。
风打着旋儿扑来,高墙之上特叫人觉得寒冷,凤栖欲要裹紧斗篷,未曾想斗篷反被风吹开了,顿时,沉重的靛蓝色翻开,鹅黄色褙子如新柳的嫩芽,芙蓉色长裙如春樱的初花,突如其来地绽放在灰黑色的城墙之上,给灰沉沉的天幕抹上了最娇艳明媚的亮色。
她赶紧裹住斗篷,把那些娇艳明媚又压制了下去。眼儿却一瞥那高高的望楼车,几乎已经能确定,他看见了。
凤栖对知府柳舜垂头招呼:“我下去一下。”
匆匆转下城楼,在远处看来,自然是仓皇逃走了。
柳舜有些无措,看了看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只觉那黑色的海东青旗幡又开始挥舞起来,这次没有用云梯,直接一辆檑木车就冲了过来,重重一声砸在东城门上,其声震耳欲聋。
砸了几下,东城门的士兵惊慌失措:“知府!城门的铁闩已经弯了!”
铁闩弯了就弯了,离砸断砸开门还早着呢,只是看着有点吓人而已。
凤栖在城下,感觉溶月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袖,她说:“溶月,你不要老跟着我。”
溶月哭着摇摇头:“娘子去哪儿,奴就去哪儿!”
“我要是去死呢?”
溶月愣了愣,然后坚决地说:“那奴跟着去死!”
“唉,傻丫头!”凤栖无奈地骂了她一声,而后拉住她的手,“接下来是天翻地覆,地狱门开。”舒茨
眼泪汪汪的溶月:“娘子,你不必说这些话吓我。您敢去的地方,奴就敢去,您敢赴的难,奴就陪着您赴!即便是泥犁地狱,两个人也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城门那里有人在喊:“柳知府!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条子!”
柳舜慌慌张张从城墙上赶下来:“是靺鞨人的战书?”
负责城门的一个小将官颠倒拿着那张纸条:“看着不像战书……”悄然瞥了瞥柳舜,又瞥了瞥凤栖。
柳舜接过看了看,目光瞬间就转向凤栖,一脸不可思议似的慌乱。
凤栖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她算计到的最险恶的一幕来临了。她握着溶月的手,默默地等着。
柳舜说:“这大概是靺鞨人的缓兵之计、离间之计,不理也罢。”把纸条在手里一团,大约打算不理睬。
而旁边那几个看过纸条的守城将士面色凝重,手握着刀柄互相望了望,带头的那个将官才说:“知府,靺鞨若肯暂退,我们也可以休整一下,补充一些箭镞和火油,士兵们总也得吃点东西不然,天都要黑了,大家都饿着肚子在硬扛,再耗下去,哪个吃得消?”
又盯了凤栖和溶月一眼,说:“莫要因小失大。”
连溶月都能感觉到危险,对凤栖悄声说:“娘子,天是不早了,咱们回客栈休息吧。”
士兵的刀“刷”地抽了出来,拦在溶月面前。
溶月尖叫一声,又挺身挡在凤栖面前,怒目圆睁,即使声音发抖、结结巴巴的,也不肯退缩,大声说:“干什么?!你拦我们干什么?”
守城将官对知府柳舜一躬身,目光一直牢牢盯着凤栖:“知府,恕卑职僭越。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请知府不要怀着襄公之仁,坏了全城人的性命!靺鞨的来书已经说了:交出城墙上的穿着黄衣红裙的燕国公主为质子,可保忻州两日平安。靺鞨冀王愤怒于燕国公主逃婚,所以才必欲出兵报复,将战火引到忻州来了。”
他似乎也有些愤怒,又下死盯了凤栖一眼:“送回公主,可以证明忻州无意作对,万事皆好会谈。”
柳舜刚刚其实也看了那张字条,靺鞨人写文字都是大白话,不大懂得语义的宛转隐晦,但也因此连门口五大三粗的武官也能看得明白。
柳舜本来就胆子不大,看几名士兵剑拨弩张的模样,心里已经虚了这样的时候,兵员哗变简直是稀松平常至极,自己不过是区区知府,能弹压得住?
他扭头问凤栖:“这……你是燕……燕国公主?和亲靺鞨的燕国公主?”
凤栖扬了扬下颌,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柳舜咽了口唾沫:“你为何……要从靺鞨那里逃婚?”
凤栖冷笑一声:“知府是审我么?”
柳舜不知如何应答,心绪纷乱,许久长叹一声,却听凤栖冷冷说:“我从靺鞨冀王那里无意间听说故国有难,靺鞨人要毁约,兵燹将至,所以才千难万险回故国报信,却被栽赃逃婚。请问,我今日身历的险境,哪一项不比嫁与靺鞨冀王来得险峻?我又是图什么?”
千古之名素来不由人,黑的说成白的、善的说成恶的,即便是董狐史笔,其实也是可以任意打扮的。
所以,说了也白说。
但更不能不说。
凤栖说完,见那守城的微末小武将还在皱着眉仿佛不信,又仿佛要再想点什么辞令逼迫她或柳舜同意靺鞨的意思。
她不由轻笑道:“不过是一死罢了,我早有心理准备。请说吧,准备怎么把我交出城?”
那将官的脸色也忽青忽红变幻了一番,终于挤出一个苦笑:“公主,下官也不是要逼公主出城,实在是东城遭到的攻击太严重了:那里的墙皮已经塌了一块,必须要修缮;铁闩已经弯了,木门略有开裂;瓮城的弩.机被砲石砸坏了多半,弩手也伤了十几个,亦需更替……”
他手指着城墙四处,还待列举他的无奈之处。
凤栖一口气打断:“我知道,我问你准备把我怎么交出城?”
将官嚅嗫了一下:从门出去当然很危险,靺鞨骑兵离得那么近,一个冲锋城门就会闭合不及;那么,还是用遣使的方式,用吊篮放人下去比较安全。
凤栖不待他说话,已经自顾自说:“自然还是从墙上下去。”
扭头嘱咐柳舜:“我上城楼雉堞,叫角楼士兵燃烽火,不要耽误,你懂的。”
柳舜木木地点点头。
凤栖最后扭头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再傻乎乎的,这会儿也全明白了,脸都哭花了,但是执拗地抽噎着说:“奴……奴随娘子去……”
凤栖不由也有点哽咽:“溶月,那是没有回头路的。”
溶月一抽一抽的:“奴……奴的性命是王妃给的!奴把这条性命陪了娘子!也算是……也算是报答了王妃的恩……恩情!”
抓牢了凤栖的衣袖。
凤栖两行泪下,但对她笑了笑,然后抽开袖子,转而紧紧握住了溶月的手。
第90章
凤栖踏上东城的雉堞时,西边的夕阳正无限绚烂。
遮住太阳的云层厚重如提花的紫缯,边缘突如其来的一道金,阳光不屈地从云缝里筛出,万丈光芒如金纱一样层叠而下,映着深红深紫的霞,成为凤栖最壮丽的一道背景。
她好像毫无畏惧,直接踏足雉堞的垛口之上,春风吹来寒意,她却直接解开靛蓝色斗篷抛到城下,身上的轻绢披帛顿时飞起来,如吴道子画中美人当风的吴带。清艳的衣衫在磅礴的夕阳压城的背景下,孤零零的可怜之态。
小小的一个人儿,衣衫娇艳,白玉般的手轻轻扶着粗粝的墙砖,即便远处看不清容色,也自然叫人心生怜惜。
望楼车上那人的手已经松开了刀柄,凭栏而眺,说不清杂陈在胸腹里的是什么滋味。
恨中夹杂着一点喜悦,喜悦中又有些担忧。
凤栖望着城下,三丈高墙,仿佛也不很高,若是此刻跳下去,说不定就寻了个干净。
真是诱惑。
“娘子,娘子!小心,小心哪!”溶月在她身边死死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求,怕她犯傻。
对面的靺鞨士兵用四声不协的汉语在喊:“大王要活的!不要死的!”
凤栖讨厌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傲慢这样的傲慢本该是属于她的,不论是在优势还是劣势。
她再次垂头,地面上的春草尚在燃烧,黑黢黢的死人焦骨散落其间,风吹过带起尘土,与上天的绚烂相比,这燃着星火的尘埃之地,才是人间真实的惨烈。
她睥睨着对她喊话的靺鞨士兵,亦睥睨着高高远远望楼车上的那个人。
高云桐再三嘱咐过她:不到最坏的时候,都不要打最坏的主意,这个主意一旦实施起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冷不防脚下失重,是被人拖下了垛口。
溶月哭喊着:“你们要把我家娘子怎么样?!”
那几个人不要怎么样,说话很客气:“燕国公主殿下,您莫要心生拙念。”
“我没有拙念。”
那几个人如何肯信,哓哓不休地劝解她:“公主殿下,一条命可贵,城中无数条性命亦可贵。您委屈一点吧,城中百姓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凤栖根本不可能挣扎得过人高马大的男人们,眼睁睁见他们客客气气地扯下她的披帛,把她的双手缚住,塞进巨大的吊篮里,还在劝说:“您忍一忍,到城下就好了。”
溶月想扑过来,但也很快被摁住,亦扯下披帛捆住双手。
她哭着叫骂:“你们混蛋!杀千刀!兵临城下了,只敢叫女人去送死!你们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也被塞到了吊篮里。
柳舜在旁边,挥泪掩面不敢看,哭声“呜呜”的,倒是真心伤怀。
凤栖对他喊:“烽烟!”
这他倒没忘,因为凤栖转瞬就看见东城两侧尽头的角楼燃起了浓黑的烽烟,而后西北和西南两侧也烟柱冲天。
春风吹着烽烟在高处打着旋儿,渐渐飘散得淡了。
慢慢被垂下城墙的凤栖扭头看见西边天空红紫斑斓的晚霞,看到渐渐隐没的万道金光,看到黑烟渐渐与乌腾腾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