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栖看来,这笑有点诡异,不由皱眉望他。
“而且”之后的话,仿佛被高云桐吞了,除了诡异的笑,再没说一句。
但他又对她亲密了很多,捧着她的脸轻轻揉了揉:“听明白了没?人生在世,哪个晓得有没有来世?还是把这一世过好更重要。”
“如果我侥幸没死,穿过了靺鞨的军伍,求得了并州的援兵,我一定会救你出地狱泥犁!”他发誓一样举着手,“一定!”
凤栖没有他那种热情和亲密,淡淡地说:“懂了。”
伸手一掠,把小盒子掠到自己的掌心里,认真地看了看那乌溜溜的丸子,皱眉说:“还挺大一颗,一口吞得下吗?”
“吞不下。”
“嚼起来难吃吗?”
高云桐不由吞笑:“若是都到那会儿了,好不好吃又怎么样呢?难道苦了就不吃了?”
不过,紧跟着又安慰她:“其实还好,乌头难免有苦药味,但加了大量的蜂蜜拌和,苦中有甜。不信你尝尝看。”
凤栖翻个白眼“呸”了一声,对他居然还能在今天嬉皮笑脸感到诧异。她把丸子掏出来看看,盒子就丢还了过去:“我把乌头丸缝在中衣襟里,松松的一根活线,找到花结一扯就开的,行么?”
“行。”
“那你可以准备出城的事了。”她冷静地吩咐,“刺史衙门里应该有上等的札甲和骏马,现在刺史不在,得知府打条子批准。马也得熟悉熟悉,别半道上惊了,尥蹶子把你掀下来。札甲不能入水,若是情不得已还得从水路遁走,你还得看看怎样卸甲才最快……”
她扳着指头一条条数着:“今晨温凌等忻州投降的消息,你也赶紧地打探打探,靺鞨部是怎样的动静。事儿还真不少呢!你别在我这里啰里吧嗦的了,不过是一颗乌头丸子,吃进肚子就一了百了了,不用你多教。”
她倒像个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狗男人一样,今日一点热情也无,说的话理性得冷漠。
高云桐温存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好半天才凝望着她说:“其实,即便到现在,也还是有退路的。”
“你有退敌的妙计?”
“没有。”他摇摇头,“但你可以不必自我牺牲。西城那里,我多冒点风险罢。”
凤栖不置可否,说了句“再说吧,你先把札甲和马匹准备好。”
然后掠了掠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溶月的洗漱水怎么还不来?……”
高云桐无奈地笑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整个上午,忻州当然没有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温凌当然也没有指望忻州开门投降,他早就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四个城门都即将要拉开攻势似的当然是疑兵,但到底哪头准备总攻,他心里有数,一应士卒都训练有素,一切以他指挥的旗幡为号令,辅以金鼓示意进退。
高云桐陪着知府柳舜,把四角城墙都走了一遍。
柳舜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乌黑暗沉的靺鞨铁甲兵,腿脚里发软,一口一口咽着唾沫,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云桐仔细看着城外军械的辙痕,又仔细点数了各处的旌旗,劝柳知府说:“知府莫急,等午饭的炊烟飘起,我就更能确认些。”
“这架势看来,如今……如今忻州定然不敌。”柳舜哆嗦着,“我已经交代了家人,一旦城破,全家二十口老小一概悬梁自尽。既然定了不投降……就决不投降!”
他腰间有一把刀,手紧紧握着刀柄仿佛在给自己鼓气:“我就在这里看着。要是不敌了,我就……先自刎!”
不管怎么样,经历了这段日子,他比刺史马靖先还有点骨气。
高云桐说:“今日靺鞨没那么容易破城的,我们在咬牙坚持,他们未尝不是。只是他们士气更足,信心更强而我们大梁的军伍最缺这点,总感觉自己就要输了,感觉自己毫无胜算,那么,就算给千军万马,给满城的粮秣,给最好的兵械和甲胄……也没有用。”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笃然,除了耳边的青印有些刺目之外,整个人倒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帅。
柳舜悄悄瞄了他那青印一眼:流配要刺青,当兵也要刺青,这个人说话能够引经据典,说是募兵出身不大可信;但若说他是个流犯,这气场又不类似。前头蔡虞候好歹有颗官印,这个姓高的人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个人又稳笃得很,到现在这样大军围城的状态下,他几乎都是眉目舒展,目光如梭,看谁都不带畏怯。于是,不由地就是信赖他。
正谈着,城墙下有士兵问:“谁?干什么的?”
高云桐往下一望,见正是凤栖,那红粉娇艳的衣裙披帛被好大一领“一裹圆”的靛黑色斗篷给盖住了,只有裙摆出略露出一点芙蓉色。风帽遮着半边脸,应该是化了淡妆,肤白如雪,眉如新月,目光冷峻,开口说:“我有话对柳知府说。”
高云桐忙说:“我认识她,一定是有要事,请知府赐一面。”
柳舜本就没有主心骨,见这女子露出的半边脸真是又艳又媚,表情虽冷峻,到底是个女子,当然不会有丝毫骇人的地方,只觉得不大普通。猜测着她的身份,也猜不出来。
反正他现在唯高云桐马首是瞻,点点头说:“好的。”
凤栖拾级而上,溶月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主张,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紧张地打量这周围的一圈大男人,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凤栖身后去。
凤栖到了雉堞边,也不忙着和柳舜说话,而是像高云桐一样仔细观察城下,极目而望,果然望见了温凌所用的望楼车只是这会儿他并不在望楼高处。
她扭头说:“柳知府,靺鞨的人太多了,现在还是围得铁桶一样。出城求援,要尽力保万无一失,但扈从的人又不能多,以免目标太大,更得防着出门太慢,城门闭合不上。我寻思,温凌最多疑,不妨使用疑兵:西门北门现在是相对薄弱的地方,派两路人马硬闯出去,比只派一路人成功的几率能再提高一倍。”
听到“两路人马”,高云桐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柳舜犹疑了一下:“呃……行吧。那派几个人呢?”
“一边三个好骑手,挑会水的,若有万一,可以走水路。”她转头看了高云桐一眼,不容分说已经开始指挥,“高嘉树带两个骑手,走西门;并州大营的宋益带两个骑手,走北门。”
然后才注目高云桐:“好不好?”数雌
柳舜看了高云桐一眼:“会骑马,会游泳的应该找得出几个来。但做军的人家眷都在忻州,平素就怕死,这时候更没有人愿意了……”
凤栖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就得挑有家有口那种。知府您想想:城破了,有家有口也都是遭了敌人的荼毒;若是搬了救兵来,家口无损,自己也成了英雄;即使自己殒命了,有钱让家人余生不愁,献上一命或许也不那么可怖了。”
她最后摇摇头说:“上回听嘉树说起军营里关饷的事,又听说抚恤渐渐减低的事,我就明白将士惜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一死或不足惜,但家中妇人、老人、孩子没了顶梁柱的钱粮,只能等死,哪个将士愿意死?”
柳舜嚅嗫着:“我……我的家资已经差不多都捐出来了前一阵要平抑城中米价,防着富户囤积,不得已只能拿官库和自家的银钱出来了……”他手足无措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脸懊丧。
凤栖悄然看了高云桐一眼,高云桐微微颔首,表示柳舜没有骗人。
不管这个知府有多懦弱无能,但肯散尽家财保这座城,总算没有朽到极点。
凤栖从腰间藏着的褡裢里掏出用手绢裹着的一包东西,说:“我要这些也没用了。这些三之二激励接下来肯以命相搏、守住城关的士卒和壮丁;三之一作为出城求援者的抚恤。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交割给柳知府了!”
她打开手绢,里面的金叶子一片片都在闪光,闪着人的眼。
柳舜抖着手接过一包金叶子。
凤栖又低声说:“柳知府,都到这个时候了,实在没有钱,您还有兵,您肯毁家纾难,那些富户们不肯么?即便不肯,您不是有兵么?”
柳舜瞠目结舌,半日才呆呆地点点头。
大概率也是个书呆子,不过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书呆子。
一阵风吹来,颇为料峭。
凤栖裹紧了斗篷,把一身鲜艳悄然裹在靛色中。远远地眺望着城外的望楼车。
高云桐在别人的协助下换穿了札甲,个子撑得起来,可不够壮实,宽版的腰带松松垮垮的。不过骑在马上,倒也显得颇有英姿。
凤栖扭头看看城下练骑的他,不由笑了笑。
稍倾,见他下了马,拖着一身沉重的札甲,又登上了城楼,额角微微冒汗。
凤栖笑道:“习惯不?”
他说:“不大习惯。”看着明媚笑着的她,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指了指一边的角楼:“有几句私话。”
凤栖瞥他一眼,点头就跟着进了角楼,把溶月撇在外面。
里面有值守的士兵正一身臭汗地把箭镞、火油等搬进去准备好,也有守着点烽火的大火盆,检查翻动着旁边的半湿稻草。
凤栖不动声色掏出手绢掩了掩鼻子。
接着看见高云桐拔脚上台阶,顶楼有一间空阁楼,她几无犹豫,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第88章
“不错,”高云桐开门见山说,“我不及你谋算周到。我与宋益分头走,成功到达并州的几率会高。也谢谢郡主的帮忙,毕竟……西门得手概率更大。”
他苦笑了一声:“也就意味着,宋益……牺牲的可能性更大。”
“该当牺牲时不要犹豫,这话也是你教给我的。”凤栖说。
“不错……”他又说“不错”,但不自觉地苦笑着摇着头,“这种时候,谁的命都是上天的,不是自己的。但是”
凤栖在他说出“但是”之后的话前打断了他:“但是,我还等你来救我。”
“他也可以。”
“别迂了。”凤栖说,“我怎么信任他会为我冒死?”
“那你就信任我?会为你冒死?”他少有地皱眉。
凤栖好像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凑近他,仰起脖子能闻到他身上铁甲涂着的防锈的桐油的气味、牛皮的缘边的皮硝味道,还有他薄汗里那种虽不算好闻,却叫她有些着迷的气息。
“你不像个负心汉。”她笑着,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唇,飞快地一触,却叫高云桐有点中酒的迷蒙感。
“好吧,你说得不错。但你不用这样的。”他又是苦笑,“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不需要昨晚那样……”
凤栖笑道:“那是我自己愿意。千金难买愿意。我信你,也不是拿这件事绑定你。”
这话大约有点亏心,她不由间就垂下了头,没有直视他如梭的目光。
感觉到高云桐点了点头,在对她说:“在这样九死一生的情况下破局,我们确实都在打一个豪赌,都想多一些赌注。你信我,我也信你。”
最后缓缓的:“你昨晚念的诗我明白了:‘因感庾公楼’,我可以答:‘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1)。”
凤栖的眼睛有点湿。
这段日子相处,她看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君子,未尝不是想以这样的办法绑着他,以他的道德感为自己求一条后路。
凤栖不再直视他,低声说:“上次在应州我给你的碧玉手串还在不在你身边?”
“在。”他很快回答,“贴身带着呢。”鼠刺
凤栖说:“若到得并州,带着这串碧玉找我爹爹晋王,不仅是找曹铮曹节度使奉命于官家,受制于宣抚使关通,不一定会同意出兵营救忻州。但你知道……”
“我知道。”他沉沉地点头。
凤栖便也沉沉地点头:“我父亲没有兵权,但他毕竟是官家的亲弟弟,逼急了,他也有他的路数。”
晋王纨绔无用,懦弱无能,人所共知,所以这次高云桐犹豫了片刻,但看她湿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还是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还有,”她又从腰囊里掏出一包手绢裹着的金叶子,递过去,“虽然重,但请你带着,如果曹铮那里、我爹爹那里都无法出援,郭承恩是个贪财的人,说不定也有用。”
真是恨不得把每一条后路都想过去了。
高云桐没有再推辞,接过金叶子包:“你还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给我了!”
仔肩重荷,和手里一包金子一样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