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不怎么有士气的民夫们,一边在雪野中哆嗦,一边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哭啼啼起来。
温凌抬头看了看天,雪片极大,天色阴沉沉的,好像一时半会儿雪不会停。
他压低声音,咬着牙问身边的人:“昨日在城下放哨的士卒怎么不来回报?!这一城墙的冰,不忙上半夜,如何能够凝成这样?!”
副将哆哆嗦嗦地说:“卑职后半夜听说城上在浇水,是来回报的,但大王那时候梦中火气大,说了句‘浇水又如何,正好浇灭我这熊熊火!’”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凌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卑职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以为大王说的意思是‘不用担心’……”
温凌喉咙口咸咸腥腥的,怪又不能怪别人。
他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说:“叫民夫在城下生火,烤化这冰。”
然而一边天寒地冻下着雪,一边杯水车薪地燃火,他自己也知道等烤化一墙的冰壳遥遥无期,纯不过做个姿态罢了。
煎熬到傍晚时分,城墙上缒下一个吊篮,里面坐着个人:大袖襕衫,但用的是士子的月白色而非官员的紫朱青绿,头上乌角巾。对围上来的靺鞨士兵指向他鼻尖的枪矛只皱了皱眉,伸手指拨开靠得最近的一杆刃口,说:“我是忻州来使,找冀王谈如今之情势。你们先问问冀王跟不跟我谈,问完来告诉我。”
汉语说了一遍,唯恐这些兵丁不通汉语,又用靺鞨语说了一遍。
靺鞨士兵被他一口流利的靺鞨话镇住了,枪矛略离开了一些,他就从吊篮里起身,掸掸衣襟,又张开两臂:“我无寸铁。”
他很快在刀枪簇拥中到了温凌临时的行营。
温凌正在火盆边烤着一条羊腿,边烤边用刀片下烤熟的一层肉,戳了放在嘴里。见人来了,先冷冷地笑笑,问:“吃晚饭了吗?”
那人坦然笑道:“还没有。”
温凌割了几片肉在盘子里,对自己的亲卫说:“端去给他尝尝。”
羊肉还没有完全烤熟,里层的肉带着血丝,呈现着粉色。
那人挽了挽大袖,见没有筷子,就用手捏了一片咬了一口,眉头微皱。
温凌鄙夷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那人说:“缺点盐。”
温凌鄙夷的笑意收了,对亲卫一抬下巴:“把盐巴和韭齑给他。”
那人于是大大咧咧盘膝坐在毡毯上,就着面前的小案,气定神闲地先慢慢撒盐,再抹上韭齑,然后把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笑道:“这羊肉肥而不腻,鲜香多汁,味道不错。”
温凌看他捋着袖子,兴致勃勃地把肉吃完,笑问:“看你这模样,仿佛饿了很久了。忻州没人了么?怎么会派你这样的人过来和我谈?”
他努努嘴,指了指外头大帐的门开着,看得见吊在栅栏上,断了一手一足的马靖先,垂头奄奄。
那人笑了笑说:“忻州不缺人,也不缺粮。马刺史不得民心,救不救他也无所谓;我呢,无名小卒一个,被公推来听听冀王的意思,其实无家无口、无牵无挂,即便砍成一块一块的送回忻州,也没有人会在乎的。”
在温凌面露杀气之前,他又语气一转:“不过,大王的意思总要有人传达,来使您都杀光了,又能破得了我们忻州的城?实现得了大王的期望?”
下巴一抬,却是挑衅的意味。
温凌看他这滚刀肉的德行,寻思他刚刚那些话,也确实是不错。杀人撒气简单,但攻不破忻州,自己大军可能马上就要饿肚子了这是他现在最愁的事,还不能摆脸上,不能让好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垮掉。
于是,温凌不置可否,只说:“忻州的城,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只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想给忻州臣民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银杯,对身边的亲兵道:“也给对面送酒去。”
见那人毫无畏惧地一饮而尽,温凌道:“看得出,你也是个爽气的人。杀不杀你再说,你今日的胆气小王还是颇为佩服的。你只身到城下,想劝我退兵?呵呵……”笑了两声,表示对面这人顽愚无知的好笑。
“可以一劝。”那人拱手。
温凌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怕死!先说说你叫什么?我国敬佩勇士,说不定杀了你之后,会在国史上给你记上一笔。”
那人又是一拱手:“不敢。在下高云桐。一介白身。”
温凌眯着眼,一手撑着案桌角,一手撑着下巴,打量着他。
四只眼眸来往交战了半晌,温凌说:“高云桐,我靺鞨所向披靡,一路从中都往西,攻下涿州、幽州、易州、应州都是手到擒来。所以你敢过来找我谈,简直是可笑又可叹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要谈,可以,我和你们忻州刺史马靖先已经谈过: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尽忻州全城之力供应我军。日后我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补偿忻州。答应这条,忻州军民、包括你,都可以不死。”
但他又不屑地笑起来:“不过,按你的说法,一介白身?连个官位都没有,你如何能替代忻州答应下来?!”
高云桐摇摇头笑道:“我当然不能替忻州答应这一条,别说我,今儿除了我国的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外,也没有一个人能洞开城门,任你凌踏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粮食、戕害我们的百姓。即便是皇帝,要下投降的圣旨,也要考虑千古之后的骂名呢。”
“但是,”他紧跟着又说,“大王如今四万人千里迢迢到忻州城下,忻州尽地主之谊,先开粮库送些粮草给大王应急,应该是可以的。两国本有盟约,如今理应相互协助,共渡难关,何必急赤白眼儿地为一点粮草互相火并?”
他挑起脑袋,斜看过去:“大王说的‘毁盟’,应该是一时的气话吧?这要毁了盟,不知贵国勃极烈可都同意?再者,捡他人唾余,跟风而行,只怕也不是大王的夙愿吧?”
温凌给他绕得有点晕。
好半日说:“行啊,你总算说了几句人话。我军不缺粮饷,但要看看你们的诚意。”
“那马刺史……”
温凌摇了摇头:“不急,看看你们的诚意再说。”
高云桐基本达成了今日谈判的目标,所以很笃定地点点头,拱手道:“我先谢过大王的款待,刚刚的一席话,定当回禀忻州知府。”
原来现在是知府做主。
温凌说:“给你一天时间,明日要筹措的第一批粮送出城,若看不见粮秣,我攻下忻州可不会客气了。”
他指了指高云桐:“尤其是你。”
笑得越发酷烈:“我最恨人耍我,到时候定会让你碎磔而死!”
高云桐撇撇嘴笑道:“我可不是能做主的人。但话一定带到。”
然后自然而然地起身行了个礼,翩翩然转身离去。
温凌最缺的就是粮草,所以今日的谈判,其实是能给应急的。只是谈判之时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对面这个白衣秀士看着温文尔雅,说话却滴水不漏,又不会咄咄逼人,让他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他就着火盆,默默地继续烤那羊肉,一片一片地塞进嘴里,但和高云桐吃得洒脱不同,他总觉得即便是这样好的羊羔肉也食不甘味,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存有痞块,而浑身不适。
晚间,大军仍是围困忻州城。
但主帅等退回山坳,以保安全。
温凌在温暖的羊毛被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出掉的两口恶气在胸腹里到处乱窜,越酿越周身难受。
他终于起身披衣,到外头巡视一圈,凉凉的雪花飞在他的脸颊上,北风吹在身上,到处寒冷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多了。
他觉察出自己总说不出的那些不对劲源自何方了:
这次来的这位使者,怎么会这么了解他军中的情景?!
他晓得靺鞨来了四万人,晓得温凌最缺的是粮草,晓得勃极烈会议才能定夺两国的协约,晓得他这会子喊着“毁盟”是在捡幹不思的唾余……
甚至,温凌感觉到,连忻州的城防都巧妙地避开了应州对抗他时犯的错误,利用了他攻城的弱点。
他突然后悔起来,他不应该让那个高云桐离开,他应该好好拷问这个人,问一问现在谁在忻州出谋划策,谁那么了解他的用兵、他的钳制、他的一切……
因为越想,温凌越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第80章
忻州在第二日果然从城墙上一点点地运下了粮草。一时只答应运万石。
温凌皱眉嫌少。
城上人喊话道:“仅这半天,吊篮已经坏了几十个了,万石粮食悬垂下来可是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蚂蚁运粮似的,一点点挪下城墙。但叫他们开城门送出来,里面人也说:“我们又不是傻子。打开城门,你们的快马一冲,长槊撅过来卡门轴里,忻州还有救么?”坚决不许。
温凌也不好就这条指责,毕竟互不信任的两方,忻州已经算是够屈从了。
但万石粮食从城墙上运了三天,才只运了一半。
从望楼上俯瞰,忻州城内还在紧锣密鼓地加固城墙,一捆一捆的箭、一车一车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运到城墙四处。
温凌冷笑道:“缓兵之计啊。”
转而命令:“把忻州团团围住,不留一处空隙!”
抬头看了看四处:早春已然来临,天空变得明朗,四周的溪流开始化冻,树梢和山野有了浅浅的绿意。那一场倒春寒之后,天气明显转暖了,而且那么晴朗,只会越来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墙这种,还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变脸了,形势该向我们这头转了!
于是,他命令把攻城的军械也一件件运近。高耸入云的巢车,架着辘轳的云梯,撞击城门的兜竿,一件件搬过来,组装好,调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时候。
这次,即便是忻州来人愿意拱手求饶,温凌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听了,自己打下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还派那个高云桐来做说客,他这里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场,一定能撬开这白衣秀士的嘴!
城里的气氛也凛冽起来。
天气晴好,忻州人也看出来了,而且,往春天过,肯定是越来越暖的,靠冰壳子加强城墙的防御力,维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楼上看过靺鞨的军械,权知忻州府的柳舜与打着并州大营旗号的蔡虞候、高云桐等人,也默然气闷地下了城墙。
好半日,知府柳舜摊手问:“这怎么办?”语气不善,仿佛都是高云桐他们害的。
高云桐说:“这些军械是章洛依盟约送与靺鞨人的。原是我们大梁的军械,现在拱手送给了敌军。”
连着知府,都在对章谊、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高云桐说:“现在亦无法追章家的责任要追责,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谈得上。忻州城里的军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着八千人里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过加上忻州的壮男,征召起来共同抗敌,应该还能召集一两万,只是从未加以训练,和靺鞨兵比起来可能十未必敌一。”
但他又总是能在这种算到山穷水尽的地方还露出乐观的一笑:“不过,我们毕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总能扛一阵。”
知府柳舜说:“扛一阵有什么用?扛到山穷水尽了,还不是被攻进来?说不定……还要屠城!”想着就叫人哆嗦。
高云桐锐利的眼神一下子飘在他的脸上,却笑着问:“那知府觉得怎么办呢?”
柳舜怂包不亚于马靖先,但是马靖先前车之鉴犹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声叹气摇着头,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最后只能对面前这个没有官职的白身请教:“那怎么办?你有主意,你就说罢,不要卖关子了。这会子我心里都急死了!”
高云桐说:“万全的主意,谁都没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里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对!求援!快,快点去求援!”
高云桐看他浮躁全不动脑子,又问:“那么,谁能通过靺鞨四万人的围困,一路赶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四万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脑袋。
高云桐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忻州城,周长四十余里,靺鞨环围,每一里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号称四万军士,实际三分之二是民夫,运粮饷、搬工事、养马、放牧充粮草的牛羊……乃至被逼为前驱。那么实际能在城下进攻的军士,也只能聚集起来,照着城池的薄弱处发力。冀王大军即便人多,现在围得像铁桶似的,但在攻城时也不可能铁桶一样各处同时作战,总有环围的薄弱点会出现。”
“那么,要请知府肯冒一冒险。”他说,“忻州东城最弱,再放些破绽出来,吸引靺鞨军齐攻东城他们也想速战速决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间围了几处网城毡乡,虽看不很清,腥膻味随风而来,想必是按靺鞨的风俗,行军必带供给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饲养,急时可以作为军粮,比米面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