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使得主力齐攻东城,忻州趁夜速派几个敢死的军士,缒城而下,小心潜过分散的岗哨和军营,然后顺河道潜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军士还有铁盔,更无法及时下水,那么前往并州亦有生机。”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试。”
这位一城知府毫无主张也好,全部惟命是从。
于是东城墙上的士卒开始拒绝往城墙下垂放粮草,不仅如此,在靺鞨人问的时候,口吐脏言:“妈的,你们天天就想屁吃!这样好的粮食,我们为什么不用来喂猪?”
靺鞨兵开始还懵懂,及至有通汉语的人翻译了,顿时个个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个东西!粮食给得比喂蚂蚁的还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骂人!告诉大王去!好好揍他们一顿!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这些混蛋的舌头再杀。”
但攻城却没有意想中来得那么快,激将法似乎对温凌没什么用。
只是眼见着四面环围渐渐收紧,他做足了准备,才终于从东城开始了第一轮攻击。
靺鞨人用的是砲车。巨大的石块往城里抛,砸到人固然没有命在,连屋宇被砸都是瞬间稀碎。守城的士兵后退到砲车抛射距离之后躲着,眼睁睁看着巨石把城墙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纹,又砸成一块块碎片。
无人不咋舌:“好家伙!靺鞨人的砲车太厉害了!”
“砲车原是我们自己的东西。”高云桐也远远地观望着,很冷静地说,“架势确实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岩石为主,打磨不成圆形,丢过来就不会准。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阵用其他花样。”
“征召的城里的壮年男子,乃至壮年女子,随时做好准备,靺鞨人进攻停息,就来修复城墙。”他冷静地吩咐着。
开始还由知府柳舜传话,后来干脆懒得多费这一道口舌,大家都听蔡虞候和高云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费力费料的事,冀王的军队暂息进攻的夜晚,就是忻州军民猫着腰修补城墙的时候。
石灰拌着捣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块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风吹干,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墙。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云梯强攻,雉堞里就用大弩硬怼,哪个靺鞨士兵敢从云梯遮蔽中露出头脸,一记弩.箭能射掉他半个脑壳。
而另一边,就看出西边的防守明显弱了下来。
蔡虞候说:“我会水,四更的时候,我带两个人从西城墙上出去,瓮城里弓箭掩护,我试试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劝说曹将军派兵来救忻州。”
高云桐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虞候亲自去?!”
蔡虞候笑道:“这样的大事,别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将军的亲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说服他。嘉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给我乖乖在忻州待着。现在忻州防务只怕比出城更难,我肚子里少读了两本书,比不得你一肚子坏水儿。”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来,拍拍高云桐的肩:“还有,你还要好好护着晋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与你谈得来。虽然娇气,但,挺漂亮哈!”
高云桐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和这些军伍里的汉子,最亲密的方式就是反过来捶他一拳,说:“这时候还胡说这个!你小心,西城虽没有劲旅,但你们人少,还是很危险。”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们在睡梦里,我们对付几个哨兵应该还没问题。”
这些计划,凤栖都不太清楚。
这几日忻州战事紧急,她也不敢闲着,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妇一样挑着弩.箭、糯米等军备是做不到了,就连担几篓扛饿的炊饼、煎饼、咸疙瘩菜给士兵们吃,她也帮不上忙。
但她能帮上忙的,是在角楼最高层里认真四下观望,数行营的海东青大旗、看靺鞨军蚁行般路线的规划、推测军械磨损的程度及它们的弱点,然后指挥壮汉和健妇们把修补城墙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敌人用的礌石和弩.箭运到相应的雉堞边,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这日,她突然听见东城门的瓮城和雉堞边一片哗然,不由下角楼问:“怎么了?”
惊惶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靺鞨人又捉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出城了?”
“想来是的吧?”人们努努嘴,“这几个人头旁边,还挂着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厢军或流配充军的人都要在显眼处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恶。但因为堂堂的军人居然和充军的贼人一样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满,于是改为充军的人必须在额头、脸颊,至不济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规的士兵则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点的,袖笼一遮就看不见了。
凤栖心想:难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后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见蔡虞候和另外两张熟悉的脸可惜身首分离,已经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这些时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语,而实际是个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这个时机,岂不是正中了温凌的全套?
温凌素来善学,在忻州故意漏开口子,伏击捉住了潜逃的马靖先,现在故技重施,波澜不惊地熬了这么久,想来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
她心里暗骂高云桐这个蠢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带绡纱面帘的幂离擦眼泪。
溶月给她递手绢,劝她说:“娘子,别难过了,这是是非之地,咱们赶紧离开吧!”
凤栖心里燃着仇恨之火,独自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说:“温凌挂出这几个人头,估计不仅仅是威慑。”
她痛定之后,带着泪眼环顾城墙四处:好多人正探着头、张着嘴,看外头的人头,猜测是哪号人物。
城墙下靺鞨人隔着一段距离,高声地喊话:“快些开城投降吧!城里当官的一个个都逃了,留你们这些士兵和百姓,哪个能抵抗我们冀王?!现在开城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筑成京观!”
凤栖突然听见异动,大声喊:“糟了!”
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隐蔽在哪里的砲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出巨石,凤栖掩身的女墙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被砸开一个大缺口。
因为不是对着人群抛的巨石,所以暂无伤亡,人们尖叫着四下逃散。
溶月吓哭了:“娘子!我们快走啊!”
凤栖也是浑身战栗,但咬紧牙关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从雉堞的缺口处往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蹲坐在女墙下,对溶月说:“是掩在望楼车侧后的,只有一架砲车。”
“那也得快走啊!”
“这是打算破城的砲车,不会浪费在砸人上。这几日,靺鞨用砲车明显少了很多,巨石应是不足了。”凤栖继续说,“望楼那里在指挥,下一步就是云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紧,眼睛睁得很圆,咽喉干涩却不敢停顿地喊着话:“不能走!谁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墙的缺口!不然,云梯兵从缺口处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杀戮后,就是打开城门,放靺鞨骑兵冲进来。忻州……就没救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宛如嘶吼。
然后自己先起身,奔到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忻州守军旁边,吼叫一般说:“城破了,谁都活不了!现在即便牺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况还不一定死!”
一边说,一边摇撼着那些男人。
见一个个都在发怔,凤栖咬咬牙,喊溶月:“我们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极重,但她像疯了似的,拎着麻布袋的两只角,大声喊溶月:“溶月来帮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着过去帮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边挪。
愣在那里的守军、壮丁和健妇们很快反应过来。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无非是以不同的方式来临,恐惧至极,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个个都像凤栖一样有了疯子的力量,争先恐后去搬砂袋、搬城砖、推来装着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浆的小车……
众人一心,往破损的城墙缺口填补着。
凤栖的幂离早歪在一边,再给一阵风一吹,随着风飘到了城墙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一抬头,突见城外百步处那四五丈高的望楼上,远远仍能感觉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直视过来,目光异常冰冷,她乱跳的心脏都仿佛瞬间被冻住了……
第81章
望楼车与望楼的作用一样,起到观察望哨的作用,只不过一个是固定的建筑,一个则下面安装着轮子,在战时可以根据需要推动到各处察看。
温凌站在望楼车的最高层,恰好是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又能够把城墙里的情况看清楚。
他看似凭栏而立,然而一手握刀柄,一手握横栏,都已经挣得骨关节发白。眼睛越发眯起来,人群虽众,但她太醒目了!
随风飘飞下去的白纱幂离宛如一只飘摇坠下的白风筝,从灰黑色的墙边擦过。而没有了绡纱的遮挡,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侍温凌左右的人隐约听到牙齿咬合太紧发出的声音,小心瞥视,又觉得他眉头低压,目光隐在睫毛之下,嘴角却是在笑。
这表情像极了瞄准猎物即将出击的海东青,又像黑山中的怒虎,又捉摸不透笑意从何而来。
所以,一旁的人也只敢默默地咽着唾沫,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温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举起来,遥指着东城砸开了口子的雉堞,缓缓说:“那里给我一直猛攻。他们堵缺,我们就再给他们打碎!”
“砲车所用的巨石……不够了。”犹犹豫豫地回答了他。
温凌很恼火,但是这种情况他一直很理性,不会滥发脾气迁怒于人,于是说:“城墙上冰壳已经化了,让一千民夫为先驱,其他人架云梯。先登者,赏黄金二十,封三猛安。余下民夫到一旁山岭里开采巨石供砲车用。”
这是极高的赏格了,顿时有人摩拳擦掌。
“这会儿还有几块巨石,要不要趁机先轰那城墙的缺口?叫南梁人不能修补?”
温凌沉吟了一下。
巨石无眼,砸哪儿算哪儿。
百步之遥的她,好像也凝注过来了,遥遥对望,还是那副骄纵倔强的小模样。
温凌嘴角的笑意不觉又扯了起来,即便要摧毁她,也不能叫她那么痛快。
他说:“巨石砸城门两边哨楼,再破坏瓮城两边那一排弓.弩。砂袋筑的城墙不用操心,上面的人我要活捉。”
于是,便见望楼车后的砲车转过,对准了城门哨楼和弓.弩台一顿轰击。又见军中各色旗幡摇曳,号角吹起。
凤栖知道,这是温凌在改变军阵,大概是预备进攻了。
她一脸汗水,沾染了灰尘,用手一抹就是脏兮兮的。
溶月掏出手绢心疼地为她擦拭:“娘子,赶紧歇一歇吧!军士都在往东城赶,大家众志成城呢。这种苦力活,哪是您能干的?有其他人,不差咱。”
凤栖心脏“咚咚”地跳,这会子躲在雉堞下,想着温凌刚刚远远瞥过来的目光,对视瞬间,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了。
她喘了一会儿气才说:“温凌看见我了。”
“啊?”溶月一时没转过弯,“谁?”
“靺鞨冀王,温凌。”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就在城外,“不过危险也差不多,如果城破了,身为女子不是死,就是供军中男人享用,甚至杀了吃肉;他发现我,大概率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来折磨我。”
见溶月怕得呜咽的模样,她替丫鬟擦了擦眼泪:“哭出一缸眼泪也没用。如今能保住忻州城才是唯一的希望。”
溶月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凤栖也没办法劝她,连自己都惊怖极了,一边帮溶月擦眼泪,一边自己也觉得眼眶发酸。
不过,她蹲坐在雉堞女墙下,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一会儿就看见高云桐大跨步地登上城墙,修身短打,披一件棉斗篷,面色肃穆,上来就问:“攻城了?”
他只顾得上看了凤栖一眼,就急急奔到城墙边看缺口的情况,好在补得及时,又垛起一人高的砂袋,一叠又一叠,看着很牢实。再看瓮城那里,哨楼被打缺了一座,还有一座勉强还立着,城门坚实无事,但两边架弩.机的雉堞被打得七零八落,弩.机也坏了几张。
他几乎一路都是奔跑,指挥修缮,指挥攻防的人员安排。从未见过如此进攻架势的忻州士卒,有的毛头小伙子都快哭了,有的有家有口,顾念亲人,所以也垂头丧气的毫无斗志。
高云桐说:“现在只有保住忻州城一条路可走,不然等于是送人头给靺鞨人。男儿若横竖是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
特别对那些个还在愁老婆孩子的吼道:“不守城,家里人就保住了?!靺鞨人不杀你孩子?不污你妻子?醒醒吧!这是为他们在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