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掌柜带着哭腔:“军爷,小老儿这把老骨头都在这儿了,岂敢为了一些银子送掉一条命?……”
有人嚷嚷着:“里面去看看,万一有做生意的来投宿,说不定有金银。”
凤栖不由紧张起来:她有金子,还有美貌,乱世里怀璧其罪,这两样绝世的好物事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溶月,”她低声吩咐,“把我们带来的值钱东西藏到大床的承尘上。”
溶月慌慌张张地把东西藏好。
但人呢?难道也藏起来?
“到高云桐那里去。”凤栖简洁地说。
屋子都靠着,有他们在,会安心得多。
她俩躲在高云桐的卧室里,高云桐说:“别慌,军队会溃乱,我猜到了。这种急乱,根本没有人组织起来,士兵们也是各自为政,只仗着自己有刀兵才放肆,所以反而不足为惧。”
他抚慰地看了她们俩一眼,闪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他在对外头的人说:“蔡虞候,咱们这里你是官身,斡旋这些小兵,只管拿出并州大营的气势来。”
凤栖暗道:原来他并不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大家又都听他、服他,除了自家有两把刷子外,曹铮应该也是给了他一些信任和权力的。
果然,一会儿外面就扰扰的乱起来。
听脚步,大概是两个人闯了进来,一开门就大声嚷:“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会儿被称为蔡虞候的,平时被大家叫“老蔡”,是个性子沉稳的男人,路上不怎么说话,只是常憨憨地笑,这会儿开口,倒也颇有官威:“我们是并州大营的,本来是凭节度使曹将军的钧命,来忻州传递消息现在,这消息是不是不必传了?”
闯进来的人愣了愣:“呃……刺史已经被捉了。忻州大概是保不住了。”
蔡虞候说:“胡闹!忻州只有刺史一个当官的么?权知忻州府,总有人吧?府下小吏难道也一个都没有?”
城中游勇溃散,哪里还听官府的召唤!
但是这么冷静而居高临下的问话,倒是挺能唬人的。
闯进来的兵卒半日说:“我管不着了!自家小命要紧。”
“刷”的一声,大概是亮了兵器,但不知是哪一方亮的。
凤栖屏住了呼吸,忍不住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
拔出刀的是自己这一方。
而慌乱的是闯进来的两个小兵:“你们干什么?!别以为我们怕啊……”
事实上已经怕了,两个对五个,气势上也远不足。所以两个小兵边虚张声势,边一步步往后退。大概是平时疏于操练,动作很蠢,一下子就被拿住了,手肘上麻筋一敲,握不住刀剑顿时撒手了。
高云桐说:“虞候,先不忙着动手。这两个劫掠,罪不至死。先拿到知府那里刺史不在,知府理应将城里管起来,外敌围城,此刻更是不能自乱,自己乱了,命都保不住。”
他转头向那两个被摁住了的士兵:“你们是忻州的厢兵,额角、脸颊或耳后都有刺青,靺鞨冀王有备而来,若是攻破忻州,第一个要屠的就是军士。你抢了再多金子,又能带得出城门享用么?”
那两个士兵顿时垂泪:“我们……也知道。但事到如今,只盼着城破之后能侥幸逃出去。逃出去,总得有钱傍身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个说:“哪个想当这狗..日的兵!关的饷都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嗷嗷地等一口饭……”抹了一把泪:“给朝廷卖命,不值!空饷和钱粮都进了当官的腰囊!”
朝廷和地方沉疴已重,唯有官家在一群佞臣的马屁话中全不自知。
高云桐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并没有错。但是接下来不是为朝廷卖命,是为自己。”
刺史衙门和知府衙门并不在一起。知府此刻也吓得筛糠,躲在衙门深处不肯出来处置事务。门口的大鼓都给人敲破了,受苦的百姓捶胸顿足的,大声喊冤。
先喊的是家里被当兵的劫掠了。
后来有几个急了也不怕丑,捶着胸脯喊:“奸了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官府也不管吗?!外头还没打进来,自己人先就把自己人给弄死了吗?!我那可怜的女儿!……”
高云桐把两个到客栈抢掠的士兵往衙门口的台阶边一丢。两个人都捆着,毫无嚣张的模样了。
而蔡虞候对大门喊道:“我是并州大营的虞候,重要的事求见知府,知府若不见卑职,只怕靺鞨军说要‘屠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躲不过了!”
四周寂静了片时,接着有人哭起来,也有人叫起屈来,还有的跺着脚:“一个都逃不过,还不如搏一搏!横竖都是死!”
知府衙门的朱漆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脑袋说:“有凭由么?”
“没有凭由,也进不了忻州的门。”蔡虞候笑了笑,掏出凭由晃了晃,“我们都有。”
“进来吧,知府在二堂忙着布置军务。”强行往知府脸上贴了个金,又赶紧把几个人救命稻草一样请了进门。
也不知里面谈了些什么,但衙门口是开了,知府柳舜亲自出来对围观的忻州百姓说:“马刺史虽然被俘了,但是忻州军民只要一心,我们还是可以抗一抗靺鞨人的!刚刚并州大营的几位已经和我商议了求援的事,大家伙儿众志成城,只要熬到援兵来到,忻州就有救了!”
这话终于给所有人燃起了一些希望。
到了下午,忻州的几座军营里,从都司虞候开始整顿军务,杀人、侮辱妇女者军法处置,当场处死了六七个;伤人、抢掠者被摁跪在忻州最大的市集上狠狠打了一顿军棍,几十人拖着血淋淋的脊梁示众。
军心安定,民心也渐渐安定多了。城中招募壮汉再次加固城防,准备礌石、火油和箭镞,秣马厉兵,终于有了开始好好做防务的样子。
高云桐再一次站上忻州城墙,看士兵和民夫们准备作战,也观察城外的景象。
一面面海东青旗被北风猎猎地吹着,军械环围在城墙四周;几百座网城,成千上万的连营一直消失在山坳的转角处;不远处的山上竖起了比忻州城墙四角的哨楼还要高的简易望楼,隐隐还能看到上面的人影。
最触目惊心的,是北城外竖起了好高一座栅栏,栅栏上吊着几个人:中间一个特意给换上了展脚幞头、朱红襕衫,断掉的一条腿还穿上了皂靴,凄厉的呻.吟声传到城墙边;旁边三个则穿着皮甲,都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会汉语的靺鞨士兵在城墙下高喊:“刺史已经被俘了,现在投降,饶刺史一条命,也饶城里人的命;现在还敢顽抗,就屠城!拿你们的尸骨筑京观!把你们的妻女带回咱们白山黑水里赏给谋克猛安的兄弟们!”
高云桐肃穆地看着断了腿的刺史马靖先,好一会儿方问:“靺鞨人能信么?”
也是好一会儿,身边方有忻州的将士回答:“不能信。即便不屠城,城里也必遭劫难。”
应州就是最好的榜样。确实没有屠城,但为了搜取粮食,富户和穷人都经了几轮洗劫,当时就死的想想还是幸运的,接下来缺粮的城市必然是易子而食、冻馁成一具具饿殍。
高云桐又看看左右,仿佛有一点笑影在嘴角噙着:“那么,刺史要救么?”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因为不好答话。
最后,才有个人嘀咕:“就算想救……也得有本事救呀。”
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家冷眼看着忻州刺史马靖先拖着一条断腿,先还嚎叫着求饶、让忻州军士出来救他;后来就只能在寒冷的北风里呻.吟,呻.吟了一整天。忻州城里的人像没有看见他的痛苦形状一样,自顾自加固着城墙,把礌石和箭矢搬运到雉堞边,张开强弩对着外面。
温凌在城外,眯着眼睛看着城墙上的忙碌,好半日说:“备好军械,明日就强攻。忻州士气强过应州,这当是一场硬仗。但克下忻州,大家就有口饱饭吃,所以也当破釜沉舟了。”
他来到马靖先的身边,马靖先流着眼泪:“大王,大王,求求你饶了我一命。你放我回忻州城里,我一定开门投降,然后征集粮草奉于您……我毕竟是忻州的长官,他们会听我的。”
温凌哑然失笑。
忻州人对这位刺史的冷漠简直写在脸上,看来自己抓了这么号人等于是白抓了,可惜硬熬了两天两夜守株待兔。忻州既然看起来不打算救这位刺史,那么马靖先唯剩的作用就是拿来恫吓忻州新的领袖了。
他笑道:“马刺史,你受苦了。只要苦得其所,我定然留你一条小命。”
马靖先正准备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就听他说:“剁他的一只手,送到忻州城门口,再写一份战书过去:我靺鞨军队素来无坚不摧,忻州此刻群龙无首,何必顽抗?只要城墙上发一箭一矢,那么,忻州下令抵抗的官员,就会像马靖先一样,被我一块一块地剁碎!”
他下巴一抬,一个亲兵虎虎地上前,抽刀切豆腐似的沿着马靖先的手腕一圈切下,一只手就落了下来。
马靖先发出嘶哑的痛呼,晕厥了过去。
那亲兵笑嘻嘻把断手掂了掂:“好家伙,这家伙养尊处优,一只爪子那么重!”
温凌冷漠地笑道:“少废话,给他伤口止血。不管忻州城里现在主管防务和军务的是谁,我们都得靠马靖先的肉块来一块一块地威慑他们,所以这个人还不能马上死。我看忻州的长官有多么大的胆子跟我抗衡!”
他遥遥地望着忻州的北城门,城楼上也是一片沉默,那里的人握着长戈长槊,大概也在遥遥地望着这里血淋淋的一幕。
温凌心里有一点痛快,仿佛鲜血稍稍排解了他这一阵难以言述的愤懑。
熬了两天两夜捉了个废物,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大战。
火盆烧得热热的中军帷幄后半间,是他的寝卧。
他在亲兵的协助下卸掉沉重的浮图甲,简单地洗了个澡。羊毛的被褥很暖。外面,又醒过来的马靖先的呻.吟像唱曲儿似的很动听。
他满意地入梦,梦中琵琶曲响起,她低低的吟唱响起: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抬眼凝眸,妩媚万端,风情万种。
他捉住她的手,手小巧玲珑,又嫩又滑。
他揽住她的腰,腰绵软纤细,恍若无骨。
他亲到她的面颊,她想躲闪,却躲不开,面颊娇嫩得花瓣似的,转而变红微热。
他亲她的嘴唇,她被钳制着,只能乖乖听话,那柔软的樱唇被含住,洁白的贝齿被分开,他探索着她深层的温柔芬芳,也享受她的无可奈何、不能自主。
“你这个妖精!”他在梦里切齿地骂她,“我对你那么好,我从没对人那么好过!你却如此对我!……我定当弄死你!”
含雾的眸子,晶珠般的泪滴,似笑不笑的唇角。柔软得像条蛇,温暖得像暮春的丽日。
真是个妖精,让人如痴如狂。
温凌在剧烈的心跳里醒过来,浑身像有火在流窜。他掀开被子,看着脚那头火盆里的焰,怔了一会儿。他的裈裤支棱着,随着视线的聚焦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一切的火源因此而来。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随军营伎中最美的那几个,却一丝兴趣也无。
灭火只有靠她,或靠自己。
他一定要弄死她!
他一边靠自己解决燃眉之急,一边愤愤地想。
第79章
早晨醒来,温凌发现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忻州城外一片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盖在白雪之下。
他披上白色斗篷,先去看望了马靖先,那条断臂被包裹住了,血迹斑斑凝固在衣服上,人也面如金纸,呻.吟声都不闻。温凌说:“看好他,找个军医来瞧瞧,别让他死。”
接着点好兵,一如攻破应州的模式,先让抓来的民夫打头阵,把城上的箭矢和礌石吸引下来这些武备之物数量是有限的,以人为标的,城墙上必然是一片慌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一通乱打。然后他训练有素的士兵再架云梯和焦傲车攻城,三天内必叫城内崩溃。
若是那只断手能吓住城内乌合之众的领袖,像应州节度使任用郭承恩一样出点昏招,说不定还用不着三天。
他嘴角挑起一些笑意,叫人牵过他的乌骓马,检查了马蹄和肚带,翻身上马,剑指忻州城的方向:“出发!”
雪地里,被刀枪威逼着的民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作为肉盾,自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向死而去,祈祷来生不要再投胎在这样的乱世了。
但当到了城外二百步的地方,骑在马上的温凌笑容凝固了。
忻州城趁夜晚往城墙上浇水,夜来气温陡降,水直接在城墙上凝固,一层层浇下来,城墙厚度加倍,而且变作上宽下窄的倒梯形云梯会架不稳,壕桥也很容易滑开。强攻的损失会几倍于应州。
民夫到了城下,箭矢礌石却并没有如期而至,上面有人在喊话:“兄弟们,受苦了!我们晓得你们也是汉人和北卢人,不幸被抓了壮丁,干这样卖命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