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把凤震的镣铐解开。”
然后亲自把曹铮的剑放在凤震的面前,退了两步,默默然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凤震鬼使神差,颤巍巍捡起那把剑,看着上面残留着凤杞的血痕,终于“嗬嗬”哭了两声,而后听见身边的唾弃声,于是哭声也遏止了,脸红了青,青了白,最后一片浊雪似的惨色。拔出剑在喉咙上割了两下,使不上力,没有割开。
有人提醒他:“肚子吧,用力戳进去就行,人往前扑,可以借力。”
他已然又羞又疼,慌乱间谁的话都听。转而把剑锋对准了肚子,一声“噗”,他不可思议看着长剑没入了他的棉衫,血漫了开来。
“救救我……”他慌了。
但周围的人只是笑着看他。
切腹而亡,痛苦异常,他在地上辗转挣扎了两三个时辰,才血尽肠出而亡。
第307章
回程的时候,凤杞看见凤栖一直在干呕,不由责怪道:“说了血腥的场合叫你不要来,非不听!好了吧,现在难受了吧?吃点什么能缓解一些?”
凤栖难受得眼含泪花,半日才说:“有没有韵姜糖?”
凤杞拉开辂车窗帘,问外面:“有没有韵姜糖?”
伺候的人赶紧四处去糖食铺子找,好容易送过来,凤栖这一阵的干呕已经过去了,含着韵姜糖在嘴里,辣乎乎之余,心宁静多了。
凤杞宠妹妹是自然而然的,无事忙了一阵好容易消停,坐在她面前仔细观察着:“好了些没?这糖不难吃吧?我刚刚尝了一口,感觉有点辣。”
凤栖说:“没有京里的韵姜糖做的好吃,聊胜于无。”
顺着自己的胸口:“还有点恶心难受。”
“盯着那些血呼啦杂的玩意儿看,我都觉得恶心难受呢,何况是你。”凤杞抚慰道,“不过,总算为爹爹报了仇,心里是痛快的。”
凤栖想着,自己的上一个胎儿,就是因看到爹爹头颅时巨大的悲恸而落胎的,现在肚子里这第二个,见证了大仇得报。她双手合十向上天:“多谢上苍垂怜,愿爹爹在天上保佑我和我的孩儿,保佑……所有为国征战的人。”
凤杞笑道:“特别要保佑孩儿他爹。”
说完,挨了她粉拳一捶。
而后凤栖正色道:“我孩儿他爹,与其靠爹爹在天之灵和上苍保佑,不如靠你‘保佑’凡事多信赖他一些,多听他的道理一些,不要掣肘,不要信谗,让他跟温凌好好地打完,也就足够了。”
凤杞带着三分委屈:“我还不信赖你们啊?按照你的计策,我这半辈子在花街柳巷陪着唱曲玩票,逢场作戏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天天对着郭娴那张脸,装着感激涕零、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容易么我?”
凤栖“噗嗤”一笑:“确实呢,让哥哥辛苦啦。不过跟她装模作样,让她和郭承恩放松了警惕,总归有了今天的结果,也值得了,对不对?”
凤杞说:“是。不过我将来肯定会废后的,母亲是老古板性子,估计不会同意。我还是指望着妹妹替我说话的。”
凤栖说:“哎,郭娴也是个牺牲品,不过,谁让她是郭承恩的女儿呢?不过哥哥要废后,现在可不是时候,郭承恩尚有军队在外,而我们大敌当前,不能内部生事,所以无论如何忍到大局已定为止。”
凤杞点点头:“我晓得。那么久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段日子。何况这一段她还不在身边,我逍遥得很,可以忍。”
在等待黄河水患结束的时间里,各方都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轮战事。凤杞以洛阳为中心,发诏书延请朝廷休致的老臣回京辅佐。
他的两位舅舅均肯响应。中风的宋纲身子骨实在不能支持,但也举荐了自己的几位学生前来,同时还亲笔给凤杞写了一封信,信里为自己当年推举凤震为君自请惩处,又对凤杞复国的苦心表示了欣慰,说自己当年在东宫的教导,总归还是有用的;又殷切地期盼凤杞现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打败靺鞨,收复山河之后,也要努力勤政,做个好皇帝。
最后附了几句诗:
“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
江南地暖先花发,塞北天寒迟雁归。
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整顿乾坤君王业,云龙风虎尽交回。[1]”
中风偏瘫的病人,一笔字歪歪斜斜,但想象得出那个老古板一笔一划努力写着,不肯假手于人的执拗模样。
竟把凤杞给看哭了。
“宋相公可真是……”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又努力地想笑出来,故意抱怨着,“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起我。可我还是那个我,以往是他对我有偏见罢了……我自打从晋王府去了京城,那会儿也是想好好学着做好太子的,以往积习一时难改,他也不用那么急的,我心里又不是不明白,会慢慢改的嘛……”
说着,又哽咽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师弟之情,此刻彼此懂得起来,不由感怀万千,最后说:“请他等着看吧,我会做个好皇帝!”
凤杞放下信笺,抹掉眼泪,仔细研究了一阵沙盘,叫人叫来凤栖说:“现在的局势我大致是明白了:温凌虽然大军过了黄河,但被郭承恩一场大水一冲,他陈于黄河上备战的战船被冲走了不少。他现在要么是赶紧退回黄河以北,徐徐再图;要么是孤注一掷往汴梁去,占住膏粱通衢之地,再跟我们耗着。”
凤栖嘴里含着姜糖,对他书房里的墨味儿就没那么敏锐了,不过显得有些慵懒,自顾自坐在榻上,斜靠着引枕,漫漶地点头。
凤杞见她点头,像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道:“我估计他是选择往汴梁去。因为章谊现在驻守京城,他们容易沆瀣一气,说不定章谊干脆开城门迎敌;而退回黄河以北,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估计就再也没有了,万一他朝中对他也来一番清算,说不定就会步幹不思后尘。”
凤栖继续点头:“哥哥现在见识见涨不少。”
凤杞笑了笑,又叹口气道:“但现在还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原本只有并州一小块地盘,能辖的军镇太少,只有并州军、太行军忠心不二。但现在分守并州、太行、洛阳,另一部分跟高云桐往东至黄河下游,还有一部分从我而行,分散开后兵力就不是很强了;河东诸州县和西军虽说起来是肯听命我的,但毕竟刚刚贺表顺服,未知肯不肯出兵力、听指挥;郭承恩的人我不敢用,现在好容易把他困在洛阳,就先让他在洛阳安分着,好歹唬到其他人也不敢妄动洛阳了。”
“接下来,哥哥的部署是怎样呢?”
“我要抢在温凌之前得到汴梁,凤震留下的朝廷禁军,或能起到一些作用。没有章谊居中,也断了温凌的消息源。”他说,有些抱歉的意思,“你夫君的主力就要为我大战温凌了。”
凤栖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妹妹能理解我的主张,再好没有。”他犹豫着,“但是说实话,很危险,温凌战术精湛,远超幹不思,接下来事关两方的生死存亡,是背水一战,也必是苦战。”
凤栖笑道:“我知道嘉树他会很危险,不过与靺鞨主力正面交战,将夷虏赶出中原,收复河山,这是他的、也是我的心愿,为这个目标,百死而不悔。”
凤杞毕恭毕敬对妹妹躬身作了个大揖。
凤栖赶忙起身还礼:“哥哥折煞我了!”又去扶他直起身。
但凤杞执拗地弯着腰,说:“譬如娉娉,也是选择了最艰难的路,然百死而不悔。”
凤栖本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但他目中盈光,让她突然觉得,原来他把她比作何娉娉,是最高的礼赞。
他因所爱之人而迅速成长,没有被看错。
“先回汴梁,掌控局势,正位之后一切会更顺畅。”凤栖含笑对凤杞说,又再一次扶他直身。
“我回汴梁后,要……”凤杞含糊地说。
“哥哥要什么?”
但凤杞不胜羞赧似的自己又摇摇头:“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那时还要请妹妹帮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学,凤杞尤其发奋,拿宋纲曾经为他准备的《通鉴》每晚读到深夜,白天一件件处置政务、军务,不懂之处会请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并州军每日操练,他也会去亲自看,才刚初春,就晒黑了一层。回来之后还会兴奋地和凤栖比划:“原来令旗指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两军交阵要夺旗为功,原来没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军令,难以作战了……喏,旗语有这些这些,我舞给你看……”
舞了一阵又说:“啊,怪不得叫战鼓,原来不同的节奏有不同的意思,我会打檀板,我演示给你听。喏,前进是这个声儿,两翼包抄是这个节奏……”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我跟哥哥学会了,以后也好指挥军伍了么?战鼓这样子,我好像也会了。”
拿过凤杞手里的檀板,也依样画葫芦敲出节奏来。
两个人互相笑起来,而后对视一眼。
凤栖有孕而反应不小,这阵子柔腰一搦,愈发显得瘦怯怯的。
凤杞则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但气色倒红润多了,人特显亢奋。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时觉得并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阵连绵的春雨终于停息,跟随皇帝的并州军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再掺上一些重编的常胜军,数万人拔营启程,数万人作为呼应的后队,再有数万自愿从征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终于到来。
凤杞这位新君的銮驾仪仗很简单,黑漆的车驾,素纱的帷帘,表示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齐齐排列了老长的五色军旗,整支王师显得肃穆沉静,整齐有序。一路上不打扰民间,连讨口水喝都客客气气的,有些百姓胆子大,好奇地问:“诸位官人倒没有往年各路厢军的脾气大呢。”
“咱们又不是被欠饷的各路杂牌,咱们是官家的亲军!将来要编入八十万禁军队伍的,要立功当官的,哪个能那么眼皮子浅,做那些烧杀掳掠自己的同胞、抢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丑事?”并州军已经自认为是朝廷的禁军了,极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个兵则笑道:“再说,高将军待我们严格,没人敢贪图不义之财;官家待我们仗义,都是晋王府的资财给我们发饷,一次都没欠过!就算运气不好没扛过打仗,家里妻儿抚恤更是几倍于以往。所以即便为国而战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百姓听得咋舌:“这可真是八百年没见过的了!”
不由地一传十、十传百。
当有打听到凤震等人时,各自有凤栖准备好了、教给大家的一套说辞。
问到凤震的回答是“已经畏罪自尽了,当年残害曹将军和晋王的事大家都晓得的。”
问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办了坏事,在洛阳自省,等战事过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钱给下游遭灾的百姓赈济。”
问到温凌的回答则是“高将军已经找到了破解铁浮图的妙法,之前屡试不爽。靺鞨冀王孤军深入中原,粮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气候了。”
…………
皇帝的车驾一路绕着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进,一路把这些话传开来。而并州军军纪严明又是肉眼可见的,不由得老百姓们不觉得:凤震当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经死了,这位前太子说不定倒强过他?
留守汴梁的章谊先听到了凤震已死的消息,又听到了并州军慢慢围过来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针毡。一头命令汴京的禁军加强都城的守卫,一头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温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装潜逃的第三重准备。
并州军和温凌的铁浮图或会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时候又可能是一场恶战。
没想到这时候又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云桐派出的斥候快马加鞭,绕到京畿西边凤杞驻扎的连营,在辕门翻身下马,一路飞奔到皇帝御幄所在,举着半个虎符和一封插着雉羽的信:“报!河东的紧急军情!”
凤杞刚刚观看完操练,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门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紧急了:“快拿来。”
怕有泄密,一边叫“唤燕国公主来”,一边拆着信封上的蜡封,抖出军报细看。
凤栖到来时,凤杞的手已经在抖了,语无伦次地说:“妹妹……你快过来,又有变了……”
凤栖问了一句“怎么了?”急急前进了两步,然后捂住了鼻子又退了两步,皱着眉说:“是高云桐的亲笔?”
“你怎么知道?”
“那掺了冰片的墨味儿,太冲鼻子了。”她孕过三个半月,孕吐已经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灵敏。
凤杞只能告诉她:“靺鞨这次看来是要增援温凌的,两路援军各十万人,东路打算从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黄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过和尚塬,从吕梁西绕到中条山再取洛阳!我们的军力只怕不够!”
凤栖捂着鼻子,问:“消息哪儿来的?”
“是高云桐的亲笔”
“我知道是他的亲笔,但他的消息从哪儿来?可靠吗?连靺鞨两路队伍的行经路线都晓得,这,也太内幕了。”凤栖说。
凤杞说:“他信里说了,说消息是沈素节从黄龙府递来的,蜡丸封缄,黄檗绢书上有他们之间固有的暗号。除非沈素节完全叛国,否则消息应该是真的。”
凤栖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来,眼睛瞪大了,好像紧张得发了懵。
凤杞于是更加慌张了:“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第30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