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垂泪:“我此前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出了名的貌美官伎,却不料今日突然听说了死讯。”
但揾泪后,再一次疑惑起来:“可杞哥儿又怎么了呢?是官伎而不是亭娘。莫非……莫非他流连花街柳巷时,与这个官伎有过过往?”
凤栖终于说:“何止是有过过往。孃孃或许不知,哥哥那时最为人诟病的一项罪过,就是在七伯假立太子之礼,宴请北卢和靺鞨贺使时,哥哥不顾礼数,和两位别国皇子抢官伎抢的就是何娉娉。”
凤杞那时候已经入主东宫,他抢官伎的事久为人不耻,周蓼虽知其事,也颇埋怨凤杞的愚蠢无礼,但以王妃之尊,哪里理会他抢的是谁!亦是同其他人一般认为都是凤杞见色起意罢了。
现在才明白过来。
“难道……”周蓼吃力地说,“他那时候就动了真情不成?”
凤栖点点头。
周蓼心中一阵颓然,垂泪支额,长长地叹息一声:“冤孽!”
凤栖也凄然。
凤杞虽然纨绔性儿重,也无大才大智,但心性天真,爱上了就是虔心爱上了,烂漫无邪思地爱上了。他与何娉娉身份如云泥之别,他可能也并未认真思考过两人如何走得下去,只是在当时怀着那样的天真念头,想着对姑娘家好,总能感动人家,使得两情相悦。
周蓼半日亦说:“何谓他冤孽?当年你爹爹之于你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的天真愚昧、自以为是。没有世事动荡,何瑟瑟尚与他一辈子都是怨偶,何况杞哥儿面对的是如今局势?!”
凤杞不过单相思,没见过何娉娉的周蓼都猜得出来。
可自古单相思最痛苦也最美好,凤杞那点炽烈的感情,或许会是他生命里仅存的火光。
正说着,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凤杞痛苦的呻唤:“谁来……扶我起来?”
大家赶紧起身到里头看望他,一叠连声问着“怎么了?”“好些没?”“别乱动,要什么?”……
凤杞双眸茫然,挣扎着似要起身,眼眶子像被烧得通红,双唇像被烧得干裂:“我要问问……问问那个来使……”
高云桐说:“那人太可恶了,我叫打了他一顿狠的,割了耳朵回去送回信了。”
凤杞恨恨地盯着他:“高云桐!我还有话要问他!”
凤栖说:“哥,那个信使又懂什么?我却知道一切因果,你有话,你问我吧。”
凤杞果然转眸:“你……都知道?娉娉的死,你都知道?……”
他有些责问的意思,但凤栖不与他计较,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她是怎么到温凌身边的,又是怎么死的,头颅为什么要保存着,如今又为什么送到这里而我又是如何在靺鞨军营里活下来、逃出来……我都可以讲给你们听。”
大家一顺儿看着凤栖脸上划过的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痕迹,但她嘴角坚毅,毫无哭相,湿湿的睫毛一抬起来,眼中便有凝然的光芒。
凤杞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在她说了句“哥哥请躺下休息,听我说即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既想听,又有点害怕。
“何娉娉去温凌营中,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当他身边的细作。温凌那时候只以为我死了,何娉娉成了他最大的慰藉,所以也相当受宠。”凤栖说,看凤杞纠结的眉目,又道,“是的,妹妹和心爱之人很难抉择,但那时候,没有人有抉择的权力,只有使命。何娉娉的大智、大勇,便是在使命摆在她面前时,才呈现出来的。”
凤杞目光中的愤恨开始减少,翕动着嘴好半天,原来是催她:“你继续说呀,后来呢?”
凤栖说:“温凌不是一个容易被情左右的人,何娉娉是他身边的细作,他很快发现了,并且欲图反间,所以不动声色,用她来传递消息,削弱幹不思的实力,又摘开他自己。但他杀娉娉,是出于被幹不思逼到绝处。杀人灭口,既使得他摆脱了嫌疑,也免得何娉娉再受酷刑这是后来温凌告诉我的,娉娉被勒毙之后,他叫最好的巫医,用药油和石灰腌制她的头颅,所以后来一边摆弄欣赏她的残骸,一边告诉了我这些。”
凤杞又发起抖来,嘴里喃喃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凤栖说:“娉娉不是傻,是勇敢。”
“她就是傻……她若是愿意等我……”
凤栖不由冷笑了一声。
等你?等你什么?等你在秣陵做废太子?闹着出家?还是现在一副颓丧样儿?
大概这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凤杞,他喃喃的声音高了些:“我……至少保得她的命在!她该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凤栖冷漠地说:“可她在国家倾颓、危难存亡的时候,不会像你一样囿于小情小爱里。”
凤杞一下子用胳膊肘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撑起来,攥紧了拳头,连说了三个“你”,仿佛要打人骂人了。
高云桐赶紧把凤栖拦在自己身后,说:“官家乏了,让他休息吧。”
“我偏要说!”凤栖一把推开丈夫,“她要是怕死,当时也没有人能逼她去温凌的军营!她就算与你平安厮守一辈子,她也一辈子意难平!也永远会以自己为耻!”
“她不会!”
“你不懂她!”凤栖狠狠骂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凤家的子孙、国朝的太子、今日的官家!而她只是教坊司贱籍的娼伎,她十三岁就破瓜接客……不错,身份如云泥,但你就是配不上她的清白灵魂!”
她潸然泪下,眼睛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凤杞。
凤杞那硬起来的拳头已经重新松开、瘫软,被她逼视得自卑不已,除了泣下两行,别无所能。
“我的哥哥!”凤栖却不依不饶,愈发靠近了他,几乎逼到他面前,“娉娉死了。其实我原本也会和她是一样的命,从我踏进温凌军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准备着受死,受辱,受欺,我的一条命,一身骨肉,一切傲慢与矜持,一切贞洁与清白,都已经打算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被他践踏。”
“只能说,我运气太好。他杀了何娉娉,是他心里的梦魇,他开始晓得,杀戮并不万能,侵占也无法得到人心,死去的娉娉再也活不过来,腌制的人头仍然会发臭干瘪。他也在颓丧,也在怀疑这一场劫掠之战的意义,也在痛苦也在反省。”
“还有……”她的嘴唇也哆嗦了几下,突然又回头直直看着高云桐,“他慢慢开始懂得‘爱’,像个懵懂的孩子。嘉树,他从未占有过我,但我晓得,他卑微地爱着我。我……你信吗?……”
高云桐抱住她的肩膀:“亭卿,我信。”
凤栖回过头,还是看着凤杞:“温凌在与幹不思推车撞壁的时候,又和当年不得不杀娉娉一样,不得不动手杀我。但他这次放过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令智昏……我脖子挨了一刀,溶月也死了,她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子,我的前襟。我晕在那里,温凌杀了一个营伎,用她的身子替代我的身子,用何娉娉的头颅替代我的头颅,再拼做一个完整的人来应付幹不思。而我,在他的帮助下,骑马逃离。”
“到底头颅还是有些差别,幹不思应该不全信,但既找不到我的人,温凌又言之凿凿,靺鞨太子只能派人送头颅来试探你。”
正堂里凤杞悲痛欲绝的模样,大概还是能骗过幹不思的了毕竟,哪个晓得居然还有太子与官伎间阴差阳错的深情呢?
这下说得通了。
凤栖简简单单说明的情况,却叫在场的诸人心中宛若惊涛骇浪。凤栖甚至都能感觉到高云桐手指的颤抖。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指,默默想起了这些人和这些事,默默地饮泣起来。
凤杞这会儿却呆滞了,双眼仿佛没有了光,怔怔地盯着床顶的承尘,泪水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滑落到耳边,再隐匿于枕畔。
“哥哥……”
凤杞气若游丝:“亭卿……我要想想……”
“我陪着你吧。”凤栖说,“这些往事,我陪着你一起想,一起痛苦,一起承担。”
原以为凤杞会拒绝,不料他却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状,则默默离开了,留这俩兄妹沉浸在关于何娉娉的往事中,燃烧,涅槃,重生。
屋子里很快黯淡无光,外面的隔扇缝隙里透出一点点昏黄的烛光,映到里面,就被门缝撕扯成一道一道的暗黄,其间飞舞着细细尘灰,带着赭红色。
凤杞终于缓缓说话了:“看,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红尘。”
“哥哥终于看破了红尘么?”
“没有,我从来未曾勘破。”凤杞语气已经淡然了,比他天天喊着出家的时候还要淡然。
但他紧接着却让凤栖感觉不可思议起来。
他用这样淡然而执着的语气说:“你说得不错,我是配不上她。但我要试试,和她有一样的勇气。我要为她报仇,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你以为她要什么?”
“我听懂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她要她的家国平安,她要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不再受苦受难,她要何家昭雪至少每个人都知道何家的人无论还剩下谁,无论沦落到什么程度,都是铮铮硬硬的。”
凤栖不说话,心里诧异极了,又带着点点惊喜。
凤杞说:“也许,我能尽力为她实现这些愿望,让她……没有白死。”
“哥哥!……”
“亭卿,我好像……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凤杞念了一声佛号,“我懂了,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入世,便是修行。”
第279章
何娉娉的头颅,依然用雕漆盒子装好,由凤杞亲自送到晋阳王府的坟茔旁,先粗浅葬下,也是遵循汉人“入土为安”的习俗。
凤杞脸色蜡黄,身体弱到前去送葬时还得亲自拄根竹杖。
葬仪非常简单,毫无吹打热闹。他看着那漆匣入土,然后摒开外人,自顾自跪在那低矮坟头前,一捧一捧地撒上土,培上青草,又在一旁植了一株小灌木。
“这是杜鹃花,”他挓挲着手,手上全是泥也舍不得拍一拍,对身后陪同的凤栖说,“‘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你看,杜鹃花与杜鹃鸟,都是这样情深而惨绝。”
也不觉得不吉利,反而笑了笑:“‘望帝春心托杜鹃’,我就把我的心意,寄托给这一丛花树吧,但愿明年我还有来给娉娉扫墓的机会。”
凤栖递上去自己的手绢,埋怨说:“肯定会有,娉娉借着这株杜鹃,期待你指挥义军和并州军得胜归来。”
已经转身要走的凤杞于是再一次怔怔回望过去:刚刚栽下的杜鹃也还娇弱,疏疏的叶,细细的花,却娇红欲滴,迎风招展。
他仿佛又一次见到那个求而不得的倩影,于是又一次弛然地笑了:“对,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你们都在帮我,我自己也该拿出点信心来。”伸手抚了一片花瓣,那花瓣在风中颤巍巍的如在呼应他,他带着笑潸然泪下。而后决然道:“走罢。我学着看看晋阳和并州的城防。”
晋阳只是一座县城,城不高,濠不深,此刻为防靺鞨从忻州南下突袭,已经在深挖濠河、加固城墙,民伕们挥汗如雨,秋天也只穿一件小衫。
登上城楼的凤杞摸了摸沙袋简单加高加固的城墙,又看了看喊着号子的民伕,问:“延请民伕,一日工费要多少?”
随他来视察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答道:“按以往的例,工费应当一日一百文到两百文,但现在丁男稀少,工费也陡然贵了,像修筑城墙之类,除了三百文工费,外要带民伕的口粮,加起来近于三百五十文了。”
凤杞大手一挥:“人家出了力气,当然要给。给!三百五十文一天就三百五十文一天!”
对面嚅嗫着:“不过……官家,如今并州库房空虚,还另外要发军饷,也得筹备些粮食应急应荒,每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
凤杞自小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从来没有“算计着花钱”这种经历,顿时一愣:“不是才三百五十文一天吗?这么少而已,我以前打赏行院的小厮和老妈子都不止这个数,如是贴身大丫鬟,至少也得千文才拿的出手。”
凤栖气恼地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才让他不再自曝其丑。
凤杞被妹妹这一声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惭愧地朝她看了一眼。
坐上车,一行人先回晋阳的晋王府暂住。
王府许久没有主子居住,虽有僮仆,依然显得灰败。
凤杞到留给他的正卧看了看,眉虽皱着,却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把地再扫一遍,桌子椅子柜子再抹一遍。
然后到了凤栖当年的闺阁,倒说:“要不给妹妹换一床新被褥吧,实在太埋汰了。”
凤栖故意问他:“哥哥怎么不换?”
凤杞说:“我在秣陵,已经过惯苦日子了,这里比破败僧庙里已经强多了,不用换。但妹妹没受过这样的苦,这被子上还有霉味呢。”
凤栖说:“我住军帐的时候,狼皮褥子那么腥臭都得睡下去,丝绵絮的绸缎被褥,没什么适应不了的。”
“那就省些钱吧。新做一床绸缎丝绵被褥,不知道值多少缗钱?”凤杞拍拍被褥,“叫他们好好把被褥晒一晒,反正就凑合今天一天,明天咱们还回并州。”
他提到钱还是一派茫然毕竟被废为延陵郡公时,朝廷也是有一笔俸禄供他过日子的,他这一辈子不说没为钱发过愁,也至少没为吃喝发过愁但总算有了点省钱的意识了。
凤栖想到周蓼是把家中财产的钥匙交给自己的,后来自己又转交给了三姊凤枰,不知这些王府私财被怎么处理了,今日难得到晋阳,倒要找个机会问问嫁入张家的凤枰;亦猜到周蓼不会轻易把这笔钱告诉凤杞,唯恐他散漫惯了,把这些可以用来购置军械和发放军饷的钱胡糟蹋掉了。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坐大车往凤枰家去。
而留下凤杞茫然地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了好几趟,回顾起一件又一件往事来。
一夜过后,凤杞丢掉了竹杖,努力吃了一大碗肉粥,脸虽仍黄,眼睛里却有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