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杞捻着手中一串念珠,瞥了一眼,“嗯”了一声,垂眸又如老僧入定一般。
高云桐对他的鬼样子也已经习惯了,好在谈事儿的都是家里人,不怕这颓废士气传到外头去。
周蓼拿过一张黄檗纸看了一眼,说:“也只能随他去,倒是靺鞨那两位皇子,如今是什么新动静?”她看了一眼凤栖:“靺鞨太子手中兵多,还有郭承恩襄助,温凌却势弱,自以为占领了黄河水道,其实水战远不如我们。等他们俩分道扬镳之时,就是我们逐个击破之时。”
高云桐点点头:“快了,琅玕的消息一传到京城,凤震必然狗急跳墙,幹不思必要质问他父汗,靺鞨内里必然有一番乱。”
“等等,”周蓼问,“是先对付幹不思么?不是说他兵强马壮,对付起来难么?”
凤栖给她譬解:“对付幹不思是要难一点,但温凌虽弱,却会协助我们对付他弟弟,哪怕是作壁上观,我们的压力也会小很多。等咬咬牙把幹不思消灭了,我们的力量会更强,而温凌就没有可以合作的人,也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先联弱攻强,再对付那个弱的有点赤壁之战前孙刘联军对抗曹军的味道了。”
“是这样……”周蓼自嘲笑道,“我不如你们懂呢。”
高云桐转脸问凤杞:“官家以为呢?如果定了这样的方略,我们就先操练起并州军,然后准备与幹不思打一场恶战。”
凤杞漠然说:“我觉得还真会是一场恶战呢。我早就听说了幹不思的军队如狼似虎,郭承恩的军队又似狐似狈,奸猾无比。我们战幹不思,恰好让温凌坐山观虎斗。好得很。”
“那陛下的意思是先对付温凌,削弱了他的力量后再一总对付幹不思和常胜军?”高云桐问他。
凤杞摇摇手:“不关我的事,不要来问我。”
“怎么不关你的事呢?”周蓼道,“其他时候你缩在屋子里念念经也就罢了,真要准备打仗了,动员并州的军力,动员百姓协助军备和粮草,大家都要准备着勒紧裤带过日子了,不能万众一心的话,我们打这势力不均衡的仗胜算就小得多了。所以你肯定要露面,肯定要发话动员,甚至需要你身先士卒。”
凤杞听到“身先士卒”时就开始皱眉。
“本来胜算就小。”他半日说,“若要是个便宜皇帝,我也不是一定不愿意做;但像现在这样,明显是妄想在死棋肚子里要走出活着,几乎花半条命去和人家对赌。呵呵……我反正也弄不过你们,你们要拉着我去死,我也只好陪着去死了。反正这年头,谁的命是自己的呢?呵呵……”
还加了一串冷笑,笑得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腾起怒火来。
眼见周蓼立了眼睛要去骂这个不争气的庶子,凤栖在桌子下面捏了捏嫡母的手,笑道:“怎么说得要吵架了似的?我好久没有点茶了,今天特别馋得慌。听大哥说,他收了好几个好团龙饼子,可否讨一些来给大家点几盏茶喝?”
凤杞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惹了众怒,妹妹给自己台阶下,自己也不宜过于死犟。
他说:“有,有。我亲自去取。”
“叫你身边的人去取吧。”周蓼说。
凤栖说:“这样的好宝贵东西,大哥怎么放心得下新入府的小厮?还是让他自己去取吧。”
那别扭万般的凤杞,得了妹妹这句话,立时起身出门,取茶饼去了。
见他影子都转过院门,周蓼方重重地一声叹息:“他之前虽也纨绔,性子还不别扭,不知怎么如今变成这副德行!”
凤栖笑道:“孃孃,经历了太多不顺,还不得不憋在肚子里,就容易变得别扭比如当年的我,是不是也特别让孃孃头疼?”
大家目光一顺儿看过来,她倒坦然。
周蓼失笑:“可你如今倒又变得一点不别扭了呀。”
凤栖幼年时真是又娇又作,特爱跟她这个嫡母对着干,和家里姊妹也不和睦她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德行,永远是白眼朝人,满面冷笑,说话尖酸带刺,好像世间人都欠着她的钱似的。大概那时候,何瑟瑟就是憋着一肚子不顺与委屈,而这情绪又传染给了她女儿,让凤栖在家中也是满心叛逆,与谁都处不好。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晋王府的奇葩,只剩晋王还愿意包容着……
“是啊,人的经历,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怨天尤人,又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勇气万丈。”凤栖说,“哥哥自从当了太子,不顺的事太多,诚然有他自己的问题在,但他亦从小跟着爹爹过纨绔日子,哪晓得会有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
周蓼也唯有叹息:“可不是。想想我也有过失,当年没有好好教导他,家中延请了教书的大儒,学完四书,也只教他一些诗词歌赋的小道。原想着他和他爹一样,不过是闲散藩王,才华多了反倒容易遭忌,平平安安、糊糊涂涂一辈子也不错。哪晓得世事的变化根本不是预料得了的,早晓得会有今天,又岂能让他们两个糊糊涂涂的混日子?”
大概是想到了丈夫人故去了,感情反倒咀嚼出滋味儿了,周蓼不由又是目中莹莹,直到听见凤杞的脚步声,才匆匆拭了眼角,端坐无事一样。
凤杞点茶倒有些兴奋劲,茶盘杯盏都一丝不苟,还亲自炙了茶,碾成茶末,见红泥小炉上水已经沸了,对凤栖道:“这是妹妹的绝活,还请妹妹辛苦。”
凤栖依言,按最繁复的点茶程序点茶,这一碗茶要吃到嘴,少说也是半个时辰。
高云桐有些耐不得,对众人拱拱手道:“亭卿的好茶艺,我以往已经感受过,不过如今并州要准备守城,事务繁杂,我先去四处看一看,看看城墙有没有修缮好,城外的早稻还能撑几天再收,近郊的农户什么时候迁进城里、安置在哪儿。”
他看看凤杞,似乎在等“官家”的示下。
但凤杞只顾盯着凤栖的一双手搅打茶筅,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高将军的长项,请自便吧。”
凤栖打茶沫的手顿了顿,悄然瞥了凤杞一眼,而凤杞回望过来,眼底似有说不出的况味。她于是继续凝注心神,点水观色,再继续把碧绿色的茶汤打出雪白的茶沫来。
好一会儿,几碗茶才点好。
凤杞倒又宛如要想法子打发时间的纨绔子弟一样,兴致勃勃说:“母亲和大姊如果渴了,不妨先喝,我素知亭娘有一手水丹青的妙艺,好久不曾欣赏,不知道妹妹今日忙不忙,愿意不愿意再做两幅。”
这种无事忙的模样,让周蓼的脸色又难看了。凤栖忙说:“好,不过技艺生疏了,画得不好哥哥别笑我。”
用茶粉在茶汤白沫上作画,是个不能迟慢,也不能性急的活儿。
凤杞饶有兴致地欣赏妹妹用茶粉作画,只见她手如拂云,寥寥几下便勾勒出了一个昭君抱琵琶的曼妙身姿。
他笑道:“这昭君有神了,腰如束素,顾影自怜,不知是不是在企盼汉元帝的回心转意?”又说:“昭君也不必总是昭君套,披帛随风,岂不是更有塞外的况味?”
凤栖正欲按他说的加个随风飘飞的披帛,突然听见高云桐急急的脚步声从外而来。他一般不急不躁,今日步子却有些凌乱。
凤栖也不由手一抖,原本准备飘逸斜出的披帛就画歪了,直接把那六幅湘江的昭君裙摆也给划出了难看的一杠。
凤杞大呼“可惜”。
然后大家便听见高云桐推开门的声音。
他表情凝重,语气沉得缀了铅块似的:“官家,靺鞨那里来了信使,要见见您。”
凤杞只顾盯着茶沫上丧气的一道绿痕,淡然而截然地说:“不见。”
高云桐说:“说是有重要的东西给官家您看。”
“我不要看。”凤杞说,“无非是骂我的檄文,或威吓我的信函,再不然带血的人部件,看着几天吃不下饭。”
高云桐说:“说送来的是,您妹妹凤栖的首级。”
闻言,大家都诧异了,且都不由看了看立在茶案前的这位凤栖这可不会是假的!
凤杞第一个笑起来:“那么,我们面前这位妹妹,又是谁呢?演得如此像,瞒过了大家?乃至瞒过了她的枕边人?”
凤栖缓缓说:“有趣。哥哥不如去看看,靺鞨人使了什么幺蛾子?”
凤杞犹豫了片刻,端起被凤栖画毁了的水丹青杯子,慢慢地呷茶,呷了半天还评点道:“虽然水丹青被一笔画坏了,不过茶的滋味倒是淳厚芬芳,妹妹的技艺并未生疏啊,我这小团龙也只配妹妹来点据此,妹妹也不会是假的,这茶味一如以往。”
含笑看着爱妹,又终于笑道:“确实有趣,靺鞨人讹骗我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居然假冒了亭卿的脑袋。当然,他们不知道亭卿已经逃出来回到了并州,大概只以为我与妹妹还不曾团聚,想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逼迫我投降吧?我还真好奇了,就去看看呗。”
高云桐点点头,侧身给凤杞让出了大门,拱手为礼,却一直沉如铁色。
凤栖原本淡淡的笑意也褪去了,看着高云桐的脸色和凤杞的背影,心里突突地跳。
凤杞到了作为正堂的节度使府大堂,衣冠都没有换,自然也是毫无架子,见到那个虎气十足的靺鞨来使,还拱拱手说:“贵使舟车劳顿,辛苦了。”
靺鞨来使像是幹不思手下人的狂傲模样,仰着脖子说:“你是谁?”
凤杞笑笑:“你要见的不就是我么?”
来使上下打量他一番,极其不信:“我要见的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
凤杞笑得略勉强,但还是客气的:“呵呵,不才正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听说贵使带来了我妹妹凤栖的首级?”
他憋着心里那股笑靺鞨人蠢如猪的欢乐情绪,舒展着眉头问:“请问首级在哪儿?”
这副掩盖不住的表情当然使得那位来使也觉得狐疑哪有听说自己妹子的首级送到了,还一副憋不住欢乐的鬼样子的?但若是人家派个假皇帝过来接待,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边上那个按着剑,脸色黑沉的高家军统领这个如假包换那么管他呢,把头颅送到了就成。
于是,靺鞨来使把脚边一个螺钿雕漆盒子往前踢了踢,抬抬下巴说:“在里头呢,你自己来看。”
节度使府一个小厮看到凤杞点头了,便弯腰捧过盒子,摆在凤杞做样子的御案上。
凤杞闻到了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来的腥臭,又裹着浓郁的药气和熏香味。他不由用绢帕捂住鼻子,对那小厮说:“打开,拿出来我瞧瞧。”
里面果然是一颗人头。
打扮得精致:枯黄的发盘成云髻,插戴着玉梳与珠花,暗紫萎缩的皮肤抹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点染胭脂,颊上和眼皮上还晕着轻红。是死人的枯骨,但又妥善处置过,依然能清晰地看出模样。
来使也正仔细端详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始于淡定的笑容,继而在看到头颅之后满脸错愕,再接着瞪大了双眼,脸刷地褪去了所有血色,而牙关打架的声音毫不能够掩饰,伴随着他发抖的脑袋和打摆子似的肩臂,最后额角鼻尖均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人已经惨白到似乎马上要晕过去了。
“陛下!”高云桐忙在旁边扶住了凤杞。
凤杞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一颗一颗直掉,渐渐又如涌泉一般滚落下来。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头颅不能挪开眼。
第278章
高云桐当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凤杞不对劲:情绪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他才能眼疾手快,抢在凤杞要扑去厮打靺鞨使者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说:“官家,冷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凤杞眼睛红红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依然在挣扎着,仿佛要拔刀把这使节先杀了出气。
那使节明显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还……还谈不谈?”
“谈什么?!”高云桐喝道,“你们如此残忍地杀了官家的亲妹妹,如今殊死一战就是了,有什么好说的?!”
抱紧了凤杞,也是在示意他:拿着何娉娉的头颅假充凤栖的,必有原因,不要冲动之下生生把好棋走成了臭棋。
凤杞涕泗横流,噎着一股气几乎要打嗝儿,高云桐劝他:“官家消消气,先到后面歇息一下,我来和他谈。”
凤杞虽欲挣开他打人杀人去,但无奈双腿已经哆嗦无力,被两个亲卫一架,直接就架走了。
走了好久,来使还听见了他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恸哭,声音虽远,响遏行云,伤若鬼号,惊得屋外大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半空。
高云桐这时肃然问道:“什么意思?你们太子什么意思?杀了的脑袋是装不回去的,是不是打算着两国撕破脸皮了?”
幹不思与凤震合谋,而不会与义军协作,这是确定无误的。但巴巴地送个人头过来,说震慑又未必能震慑,倒可能激起了义军的激愤,怎么看都像个昏招。
自凤栖逃回,两个人很是腻歪了一阵,也谈过目下的局面,唯独对凤栖是怎么能够逃回来的,高云桐并没有细问妻子在温凌军营,必然遭受了不堪的凌.辱,连肚里的孩子都丢了,逃出来的手段想必也不大见得光,或会是她不愿启齿的痛苦侮辱,还是不要主动提及罢。所以此刻,他虽然生气,也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委。
幹不思派的人也跟幹不思本人似的,盛气凌人却不大有头脑,大概是任务已经完成,并无其他谈判的要求,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本来就撕破脸皮了,只是告诉你们这支叛军,与我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这位燕国公主就是个例子,下次必要你和你们立的那位皇帝的脑袋了!”
高云桐不由冷笑连连:“还不知道是谁要谁的脑袋!你和你们太子说,叫他只管放马过来!我高云桐的脑袋就在这里,请他来取!”
于是叫人把这个狂妄使节的衣裳都扒了,绑在树上狠狠抽了一顿,打到嚎叫不出了,又割了耳朵,沾着这个人的血给幹不思写了封毫不客气的回书,把幹不思的残暴愚蠢骂了个淋漓尽致。
然后也不必给饭,将人直接绑到他来时的马匹上,给马臀两鞭,自让识途老马带着他回去找他主子了。
高云桐处理完前头的事情,又赶紧回到了后面议事的花厅。
好几个郎中正在穿梭,见高云桐征询的目光,其中一个熟识的大夫说:“高将军放心,官家刚刚是急怒攻心,一时晕厥过去,现在掐了人中、合谷两穴,已经缓过来了,喂了水,现在太后在叫人找莲子莲心,熬些静心的药汤给官家饮,其他药应该也用不着。”
居然还晕厥了!
高云桐点点头,道了“费心”,然后进门,见周蓼正怔怔在外屋坐着,两个女儿在旁边一个端茶,一个打扇。
周蓼见他,眼睛一亮,问道:“他回来就晕了,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贤婿”
高云桐叹口气说:“靺鞨送来的确实是个女子的头颅,不是新离世的模样。看相貌,应该是教坊司的行首、汴梁的义伎何娉娉。”
“是她?”周蓼又变得怔怔的,“我想起来了,大王曾两次想用何娉娉李代桃僵代替亭娘,她们两姨姊妹,都有何家的血脉,所以面貌有六七分相像。何娉娉也自应允的。原听说温凌很宠爱她,她也为义军传递了不少消息,不过后来就很久没有再听说她的消息了,难道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