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狂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他沉沉说:“凤栖,你这样,我们迟早还会变成敌人。你晓得的,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
他就不得不把她杀掉,以绝后患。
这个词,他张了嘴半天说不出声,但也晓得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双眼瞪得亮亮的,恍惚有泪意,细看又似乎没有哭。
温凌忘情伸手,在她眼角一拭那里干干燥燥,只是她清凌凌的目光罢了。
他心里愈发沉重起来,也不敢再追问她的选择。
只是发着狠:等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他自然就有下死手的勇气了。温凌又自我安慰着,现在不忍心是没到不得不为的时候,人都是要逼到绝境才会做好抉择。
凤栖终于开口:“你要我怎么回书?”
避开他隐晦的告白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温凌也就这个台阶下了,说:“告诉他,我往汴梁方向袭扰,一来是打草谷,二来是震慑凤震,为高云桐他所奉的新君的位置能坐得更稳,所以我这是不得不为之。同样,高云桐对付幹不思,也是防着河北为幹不思糟.蹋,他扛住了幹不思,幹不思就不能冲到我这儿来对我指手画脚的,自然也不会逼着我杀你,对吧?就这样写吧。”
凤栖听了,顿笔片时,毅然落笔,按他的说辞写起来。
写完,温凌当场就要看,看完就笑问道:“最后加的这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是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我们汉人的传说故事,牛郎织女原是一人一仙,两情相悦、娶嫁之后被王母阻隔于天河两端,每年七夕方能过鹊桥相会一次。”
“你想和他相会?”温凌似笑不笑地盯着她。
她带着娇嗔地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这意思,不是要杀我而后快?”
温凌捏着她的信纸,走到她身边,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你还有一条路的,也可以选。我们靺鞨极重婚约,一旦祭祀神明成婚之后,只有死亡能把人分开。”
他眸子仿佛都是深情,低头似乎要凑过来吻,但又没有,只把嘴唇轻轻蹭在她耳垂边,说话的呼吸气息喷到她耳朵上:“凤栖,亭卿,这是你唯有的机会,我……也愿意。”
凤栖耳朵眼儿痒得难受,一别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他满眼温情脉脉。
但她绝不敢丝毫笃信他,慌乱间垂头道:“你不要一次一次逼问我好不好?”
温凌原本微微发热的脸瞬间再一次如一股冰凉泻下来。
他只觉自己的一片苦心都做驴肝肺,而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过多的迷恋爱意,冷笑道:“我才不逼你。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不要后悔。”
想着她所写的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突然嫉妒攻心,火又大起来,把那张信笺撕成几爿抛到天上,凶巴巴道:“这句什么牛郎织女的句子删掉,重新写!”
凤栖含着泪光从地上捡飘落的几页纸。
温凌怕见她这神情,又踩上几脚,掀开门帘推开门,疾步离开了。
凤栖到他案前,迅速地打量桌面,他的密信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函套里,收拾成高高一摞。沙盘上摆着红蓝棋子,大致是高云桐军队和幹不思军队此刻作战的态势。
还没琢磨清楚,他的军帐门又被他“砰”地踢开了,他把她一拉:“你还到一旁的小帐去写。”顺手把刚刚摆好的沙盘推歪了,棋子散得乱七八糟的。
凤栖捂着头说:“你别推推搡搡的。我今日没吃饱饭,头晕。”
“头晕就叫军医,你别在我这里使什么幺蛾子。”
凤栖说:“不需要军医,给碗粥就行。”
温凌打量她苍白的脸,然后说:“过了饭点,粥没有了,饿了就喝奶茶,是专门供奉给我的。”
凤栖泪汪汪说:“我喝不惯黑砖茶。”
他一字一顿的:“只有奶茶。”
“那不要加黑砖茶,不要加盐,只用牛乳行不行?”
温凌愣了愣,终于道:“随你。”
怕她看他军帐里太多信息,很快又拉她:“出去吧,我要在帷幄里谈事了。”
他的警觉心丝毫未变,凤栖在短短一会儿里也无法捕捉到更多信息。
一旁的小帐篷里是他所用的参谋们,有靺鞨人,也有汉人。这阵子不打仗,也不很忙,整理完文书分门别类放着,在帐中翘着脚喝茶吹牛,见凤栖进门,自也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冀王通常叫她做什么,于是一个个把脚放下来,客客气气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凤栖低垂着头很不好意思似的,捏着信笺和笔墨,小碎步到了角落里摆屏风的地方,才落座拂袖,一点点把笔墨纸砚排布整齐,端过温凌特为叫送过来的未加黑砖茶和盐的牛乳,倒上一些蜂蜜,慢慢搅拌融化,才把奶茶杯子也齐整地摆放在笔洗和墨盒的旁边,拈笔沉思,大概想怎么给冀王写信。
各位参谋隔着半透的纱屏,都能看清她的身影,一举一动都看得见,但是朦胧不清。
既能监视她,又不至于老是紧盯着冀王的“禁脔”,看得叫冀王生妒。
凤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想好了写什么,便用笔在铜水洗里洗得一点黑色都没有了。屏风外众人,只见她先掭笔,再沉思,接着奋笔而书,俄而又端杯啜饮,继之再蘸墨书写。
却不知她先蘸了笔写字的是加了蜂蜜的牛乳,写在乳白色竹纸上并不显颜色,只是微微潮湿需胸有成竹,而又笔下连贯,才能把一笔无色的蝇头小楷写得不交叠、不断章、不糊涂、不洇散。
蘸过笔的牛乳她也慢慢啜饮,饮时等待竹纸变干。牛乳里带着笔毛里洗不净的烟墨臭味,凤栖又是极其敏感讲究的一个人,也不敢矫情半分,忍着不适喝掉了大半,只觉得胃里涌上咽喉的都是烟墨臭。然后才重新蘸墨,在干了的竹纸上按温凌的要求写给高云桐的回信。
墨书里删掉了“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改以牛乳写于纸上。
加了蜂蜜的牛乳所写的书信,用小火烤一会儿字迹会慢慢变成浅褐色显露出来。叠在正书的行间。是她向高云桐传信息时所用的法子。
怕温凌会发现,即便是这样书写的内容也多用隐晦语。
比如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并不是讲什么相思,也不敢讲什么相思。而是告诉高云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再这样和幹不思消耗下去,温凌就会从中得利,那样等到河南之地真需要有人保护时,他的人马却被耗尽了。所以他不要害怕温凌的威胁,她身在敌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幹不思平安过太行山,他们兄弟俩才能掐得起来;他们掐起来,孱弱而坚韧的南梁军队才有机会。
至于幹不思与温凌兄弟相逢,她为温凌不肯杀的禁脔,而幹不思必视她为眼中钉而杀之后快。
凤栖已经想清楚了,逃不掉的,就是她的宿命。
她有一条赌命的路,但八成不通,所以也干脆不去妄想。
她给高云桐的信里用牛乳写了这么一句:“何处青山不可埋骨?将军眼中可有大义?”
训斥他的优柔,也隐隐倾诉她的懂得。
第266章
几乎如温凌所料,高云桐带领的太行义军,在有胜有负的几场大战中,让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折损了四五万兵马,郭承恩折损得少,而幹不思手下的靺鞨兵折损更多。
温凌嘴角含着笑意,重新拂去沙盘上的泥尘,把各色棋子摆布上去。
红色棋子是高云桐的队伍,分散在太行山一脉,零星还有磁州、真定、霸州等地不肯乖乖驯服的义军呼应,护着太行八陉,也可以夹击从道而来的靺鞨军。
蓝色棋子是幹不思和郭承恩的队伍,留一些人把守云州,其余缓缓向南边黄河推进,纵深很长,是危险的孤军深入,唯有自己这头的呼应可以震慑想夹袭的南梁义军们。
而绿色棋子是代表他,他守着黄河几个渡口,亦掌控河间府、大名府等东边的州府,凭据黄河,是可进可退的局面,虽然人不多,但看起来最占据优势。
至于黄色棋子所代表的汴梁凤震,零落分散,水平又差,不足为惧。
只有并州一片,占据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中的平原谷底,尽得山河之险,又有一支跟着曹铮磨炼过的并州军,现在却不知归谁所有,无法落子。
温凌想了又想,把蓝色棋子放进去,皱了皱眉,换成把红色棋子放进去,也觉得险,最后排布一番,把自己那支绿色挪了进去,顿时觉得四处都勾连成一片绿,形势大好,不由自得地笑了。
他拍拍手,命人送了一壶好酒,自己就着炙肉喝了好一会儿,又吩咐萨满唱傩歌给他祈福。为自己这不费一兵一卒就掌握大局的智慧谋算,欢乐到二更天,喝到半醺。
然后,他叫人把凤栖叫起来招到篝火边,在众人的起哄下摆摆手,揽着凤栖笑道:“你不用怕,我今日不会杀你祭神的,你还有用。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你去我帐篷里给高云桐写信。”
凤栖几乎被他裹挟着,毫无抵抗之力,但也毫不慌乱,尽量跟上他的步子,进帐篷就被他推到板壁上,摁着双手亲得她满脸酒气。
温凌弯下腰,对着她的脸笑:“高云桐有功于我,我该赏他。赏他什么呢?上次送了你的肚兜过去,不知他是如何顶着羞耻和我合作的。这次要么就送你的亵裤去,裤腿上写:‘并州予我,则亭卿予你’,你看他爱你够不够深……”
凤栖冷静道:“你喝太多了。”
温凌咬牙笑道:“他抢我妻子,我再抢回来有何不妥?不过他用过的我不稀罕,送来送去不过是物件儿。”
他伸手扯她的裙带,扯不开就硬把手往她裙腰里塞,摸到她的皮肉就得意忘形,腰也顶过去说:“你本来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愿与我祭神成婚,那就当我的营中伎哎呀!”
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经被她的指甲划了三路血痕。
他气得巴掌刚扬起来,凤栖就说:“对不住,下手重了。哎,你先要我写信,是想要我劝高云桐把并州让给你?”
她谈正事儿,温凌一口气就憋住了,死盯着她冷漠的双眼,最后手捶到板壁上,整座帐篷都摇了摇。
“你劝,他就能把并州让给我?”温凌道,“他不见见你的血……”
凤栖说:“并州又不在他手上,他见我的血,也未必有本事把并州让给你,不信你拿我的亵裤去试试?”
说时脸上也毫无羞惭,一双凤目还眯起来,满是嘲弄般。
“要我写信,好好说。”她把他轻轻推开,“高云桐这个人是颗铜豌豆,当太学生时就敢弹劾宰相的人,劝当然没有用,吓也没有用,这封信过去无非让他知道你的贪念罢了。你无非是‘合作不成,自有后招’,而且是欺负我,是吧?咦,笔墨呢?”
温凌刚刚给她指甲一抠,酒已经醒了七分;本来还有一腔怒火,她冷静万分地一番话,句句拿捏他的麻筋,他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只看她把裙摆一拂,身姿窈窕又自然而然地在他案桌边坐下,摸了他的笔,又打开他的墨盒,好像当真要写字似的。
他辱没她、戏弄她、占有她……的一股子邪劲儿登时又给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别动我东西!”只能虎着脸喊,“你什么意思?合作不成,高云桐想把幹不思放过来不成?”
“放不放,他也做不了主。”凤栖说,“太行军是一群老百姓组成的队伍,能撑住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你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你自己对付。”
温凌刚刚“哼”了一声,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报大王,‘紫金旗’那里,来人了。”
“紫金旗”是幹不思所部用的旗帜标识,也被温凌的人用来指代这位靺鞨太子。
温凌听说,脸色立刻就不对劲了,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了凤栖。
凤栖大概也没料到来的这么快,也是一脸错愕。
温凌出门问了问情况,只听他在吩咐:“太子那里千里迢迢派人过来,我自然要接待,今日正好有酒有肉,先请来人喝上几杯。我这里醒个酒,再来陪他欢饮。”
他再进门,凤栖说:“我猜得不错,你弟弟别处没有进展,当然冲着你来了。那给高云桐的信还要不要写了?”
温凌没好气道:“写什么?给幹不思抓把柄么?你可记着,给高云桐的信笺,都是你的字,与我无关。”
他刚刚勃勃的一腔兴致,被来人搞没了,这会儿看着凤栖也只觉得在看一件麻烦,连摸一摸都的意思都没了。兴致低了,人也冷静了,抓起桌上一盏凉茶“咕嘟嘟”一气儿喝了,蹙眉想了一会儿,说:“幹不思兵力现在削弱了不少,我也不必怕他。只是他占着身份地步,我不能毫无顾忌而已。你若有什么法子,不妨想好了说给我听一听。”
他命人盯着她,然后自己出去和幹不思派来的人喝酒去了。
见面就是笑融融道:“怎么,是哪阵风把我那弟弟吹过来了么?”
来人急忙起身向他行礼,然后说:“总算是见到二大王了!一路上过太行山各处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哪里就会突然冲出一支太行山匪,打得神出鬼没,还有火器傍身要是正面在平原上互相冲击一番,倒也完全不用怕他们,可惜他们不讲用兵的武德!”
温凌假模假样跟着批判了一通,又问:“那太子四弟还好吧?”
“还好,还好。”来人犹豫了一下,“粮草不够了,想请二大王支援支援。”
温凌说:“我也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