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由就看了看篝火边满盏满碗的酒、肉、饼子。
温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咳嗽了一声说:“这些还是向汴梁要来的,汴梁已经在坚壁清野了,估计下次问他要他也不肯给了。所以,我这里很快也会坐吃山空,只能继续往南边打,以求多挣点口粮。太子如果要粮,可以往晋地打,晋地富庶,有的是粮草。”
这敷衍之辞也太敷衍了。
来人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晋地是拿下南梁最重要的一块土地,若是二大王得到了,在大汗和勃极烈那里说来都是功莫大焉。看来还是需要兄弟俩的合作啊。”
温凌哪里愿意和幹不思合作!
他说:“我这支队伍在黄河岸边苟延残喘,不像太子几十万大军不算,还有郭家军从旁协助。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去夺取并州一路的。”
来人说:“其实,也不需要大王送粮给太子,也不急着攻下并州。如今的问题在于粮道也不大通畅,还得从大名府一路过去才安全。不过大王掌控着黄河道,东北边一路黄河上的运输通途,还望大王肯向太子开通。”
说了半天,原来是手长了想要黄河下游的地盘儿。
温凌说:“再说吧,先喝酒。”
能把幹不思逼得来向他求粮、求道,温凌又愉快了起来,喝酒畅快淋漓地喝到半夜。
回营帐时他大笑大叫着:“凤栖过来伺候!”
帐篷里空荡荡的,他茫然四顾,眼前那个亲兵的脑袋一会儿是两个,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又变回一个……
亲兵苦着脸说:“大王,凤栖娘子已经回她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温凌扬手给他一巴掌:“混账!凤栖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叫‘王妃’!”
亲兵刚要说,他又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她不是王妃了,她没有答应和我祭神成婚……”
温凌又似要发怒,又似要恸哭,一张醉脸上神情怪异,一会儿说:“把她发到营伎的帐篷里,供大家一起享用!”一会儿又说:“不不,杀了她,我要她的脑袋,装匣子里随身带走!”
亲兵挨了他浮皮潦草的一巴掌,又听他各种胡言乱语,已经知道这位又酒多了,只能哄着:“是是,大王放心,一定办好差事,您赶紧休息吧。”
温凌晚上酒醉后说的话,第二天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弟弟那里派来人探听,他是牢牢记得,一早竖起身就召人问:“昨日幹不思那里来的人,今日要好好招待着,昨天我听他话风,似乎老四又想南下来分我的功劳了?而且还要最听话规矩的大名府一带?”
哪晓得昨日来的那个人,大早就找不见踪迹了,温凌越发明白这个人只是来探听消息的,大骂幹不思混账,又说:“老四那个蠢蛋哪有那么多脑子!无非是郭承恩使的坏招!郭承恩惯用各种斥候打探消息,昨日想必是打探我的消息来了。”
然而这样子愈发需要警觉。一面派人四处去追,一面又加强了防守。
正忙活着,突然看见凤栖摇摇地过来了,说:“我昨儿想了一晚,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
“没有好法子就闭嘴吧。我烦着呢!”温凌怒冲冲道。
凤栖一撇嘴:“好吧。”
摇摇地又要走。
温凌改变主意道:“你等等。昨晚上来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你猜他是会往哪里走?”
凤栖想了想说:“往南走。”
温凌出乎预料:“往南?不是应该往北找‘紫金旗’的吗?”
凤栖说:“回报消息法子多的是,何况你这里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好告诉幹不思的。大战之际,两个主帅理应和睦相处,所以你不能和幹不思莫名翻脸,他也不宜和你莫名翻脸。他要找你的错处,在你纪律严明的军营里怎么找得到?当然只能向凤震求助寻你通南梁的把柄,好栽赃你。现在派一个人过来那么困难,当然要人尽其用。”
温凌皱眉想了想,吩咐加派人手往南去。
凤栖假作闲拨指甲,抬头时看见温凌已经登上了营地里搭建的高高的望楼,正在向南手搭凉棚张望,远处的烟尘大概就是他派出侦查的骑兵。
凤栖仰首问他:“能抓回来人么?”
温凌低头看她一点点小的样子落在秋日阳光里,突然忆起他也曾经掇弄着她登上高高的望楼,在她身后看她两条腿吓得打战儿的纤弱模样。
就像是昨夜的酒还没醒似的,他抬抬下巴说:“你上来。”
凤栖道:“我上来干嘛?”
“上来!”温凌一脸蛮横,好像她再拒绝,就要命人把她架上来似的。
凤栖没奈何,提了提裙子,抓着梯子爬了上去。她的胆子比刚刚和亲时又大了很多,虽则爬到高处往下看还会腿抖,但只要抬一抬头看天上的太阳,那温暖的光就会让她勇气倍增而在温凌看来,恰如她一眼一眼地抬头看居高临下的他,颤巍巍的小模样叫他总是对她狠不下心。
凤栖忘了带披帛,高处的秋风颇为萧瑟清寒,她缩了肩膀打了个喷嚏。
温凌念着她刚刚一眼一眼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靠近了她,长臂一伸,就像在后面裹住了她似的。
凤栖浑身一紧,但目光急急看向远处:山川河流几乎尽收眼底,她默默然看着驻扎的营地的排布,眼风扫过,就要尽力在脑子中形成印象;而远处是荒草湮没的南梁官道,那些骑兵的飞骑正在那里踢腾出半天高的尘土,被阳光照得发着红紫色哪里是通路,往南的,往北的,她也要默默地记。
温凌已经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问:“这江山好不好?”
凤栖一愣,心里很想狠狠骂他:江山好,你们就来抢么?!好江山也不属于你们!
她刚侧身避让他,只觉风吹得那高台的栏杆似乎摇了摇,本能地前进一步躲避,小脸也顿时白了。
但温凌却误会了,他一下子抱住入怀的软玉温香,深深吸了口气,垂头柔声说:“怕高了?”
凤栖在反驳脱口而出前改了主意,轻声嗔怪道:“光天白日的,大家的眼儿都觑着呢!”
这娇嗔让他顿时心里燃了起来,手愈发把她往怀抱里揉,也低声说:“谁没事往这么高处看?”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下,看到她的长睫带着阳光的金,微微颤动在他面前,如小小蝴蝶的翅膀,单纯到稚幼。
他一瞬间才像中酒似的,心智又直线下降,满心只有她的柔腰,好像可以无限贴近过来,弯曲成白纻舞中最令人惊叹的模样。
凤栖轻笑一声:“这会子怎么多情种子似的?”
没等他回答,她就向上一瞥他的眼睛,又说:“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的。你既然爱着这江山,还是少些多情罢……”
“怎么不可以都要?”
凤栖的目光再次环视周围的群山、远处的黄河,青的青,白的白,令无数英雄折腰。
温凌没有丝毫考虑到她凭栏而望的、而想的是什么。此刻只愿做她羽睫下的一片叶,漏一点点光影都好。
第267章
温凌自以为智珠在握,可以凭借高云桐的义军,拖垮幹不思,又凭新君凤杞,报复凤震的背叛。但他没有往远处想:他的一支队伍正在几个心怀各异的人中间,既是令人垂涎的宝地,也是最容易被夹击的险地。
自打幹不思派人到过一次延津渡以后,太行山的义军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送去的信件也不见一封回书,八陉附近的义军山寨突然就搬空了似的。
但也不是真的搬空,当温凌尝试着派签军在里黄河最近的太行陉和白陉劫掠打草谷的时候,就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义军冲出来把签军们一顿暴揍,最后还丢下几句话:“你们也是汉人,如今为虎作伥?告诉你家新主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当心把你们一总送黄河里喂鲤鱼去!”
签军本也是被拉壮丁的苦命人,两边受气,灰头土脸回去,少不得在挨军棍疼得嚎哭求饶时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温凌心知是高云桐那里有变数,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寻思着高云桐若是这会儿反戈,幹不思又近在咫尺了,自己这里就要糟糕。他拔出随身的刀,边往凤栖帐营那边走,边寻思着该用凤栖哪个部件儿来威吓高云桐,威吓会不会没用,没用又该怎么办……
半道就来了斥候的消息,他不敢耽误,又回转身到帷幄里听消息,那柄腰刀就露着刃放在他的案桌上。
“上次四太子那里的来人,果然是去了汴梁!”斥候单膝跪地,语速很快,“小的们一路向南追,果然看到他的马蹄印,只是他马脚快,追到汴梁附近才追到,那里人又多,他混在人群里进了汴梁城,小的们没有进京的凭由,不敢造次。”
温凌眯着眼睛说:“你们没有凭由进不去,他能进去自然是有凭由的?!”
斥候点点头。
看来,幹不思在与凤震勾搭,是板上钉钉的事。
温凌看着桌上的寒刃,陷入了迷茫,好一会儿才又问:“汴梁那里,有没有什么动作?”
“汴梁听说了凤杞被太行义军立为新帝的消息,四下张贴告示,斥之为‘乱臣贼子’。也有讨伐凤杞的檄文,把他也说得狗屁不值。”
斥候递了几张招帖,大概是在哪里捡的,一张上面踩了两个脚印,一张上面一滩油渍。
温凌嫌弃地拈过来读了读,果然把凤杞昏庸软弱、好色贪欢、为先帝废黜等毛病都骂了一遍,但也就这么多车轱辘话好说,再说也只有攻击他的家人:
“庶孽之子,若亦入承大统,则天下忠义之士,闻者皆为扼腕。①”这是攻击他乃晋王小妾所生,没从周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父亦称伪临朝,觍颜于夷狄,求荣于靺鞨,知者无不切齿痛恨。”这是攻击凤霈曾经被靺鞨立为皇帝。
温凌冷笑道:“这话凤震也好意思拿来说人?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子么?五十步笑百步都谈不上!”
又往下看,下一句让他怒气勃发:“其妹教坊女所出,许嫁靺鞨,未和离而自再嫁士庶,勾引族兄不成,方又重归旧夫,枕边风起簌簌,狐媚偏能惑主,因挟夷狄而扶持兄长称伪于山野,其冶容诲邪,淫逸放浪,不特羞于冀王门户,亦自羞于凤氏族庭。”这明白地在说凤栖,而且岂不是说他温凌被这小妖精迷惑,不仅笑纳了顶上的绿头巾,还开开心心扶持了大舅子上位?
他把刀往桌上一拍,怒喝道:“他凤震才最他妈无耻!我打下汴京后,要拿他的颅骨做夜壶给千万人撒尿用!”
又喊:“把凤栖带过来!”
凤栖来后,诧异地看了温凌怒不可遏的模样一眼,就见他手指着桌面沉沉说:“你看看这招帖。”
凤栖小心挪开他的腰刀,亦是嫌弃地拿那两张招帖看。看着看着,气到脸通红,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哽咽道:“他又是什么好人?哪有资格这么骂我和我的家人?!这招帖想必满天下都是,这样污蔑我的贞操,我再也没面目做人了……”
哭哭啼啼,突然看见一旁的腰刀,咬了牙握起来就要自裁。
好在刀很重,拉到颈脖边坠手无力。温凌赶紧上前夺过刀往地上一丢,气得扬手又在她臀上打了两下,骂道:“这样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怂货,也值得你去死?被污蔑就去死,你是没长脑子么?”
凤栖捂痛,哭得更可怜。
心头当然有切齿的恨,但更多是如履薄冰时必须的冷静。
他的刀一般不离身,现在露着刃放在桌面上,谁知道是不是起了什么杀伐的心思?
她唯有显得与他同仇敌忾,才能暂时躲过一劫。
温凌刚刚要剁她手指威吓高云桐的心思,果然一点都没剩了,只想着这份气死人的招帖,气哼哼说:“他会写字,你又不是不会!他广发招帖,你也写一份,我叫人誊抄了发到各地,叫大家也晓得晓得凤震是什么货色。”
凤栖点点头,擦了眼泪,坐到他桌前,凝神片刻后落笔如飞,很快写成了一篇。
温凌拿过一看,她骂凤震果然骂得够毒,看着也爽,点点头说:“好得很,把他那时候狗颠屁股似的给我写的文字也叫天下人知道。”
找出一摞信,交到凤栖手中。
凤栖一张张看过,已然清楚凤震和温凌曾经来往的所有勾当,于是再次落笔,淋淋漓漓地控诉凤震卖国求荣的举动。
“还该把幹不思扯进去。”她说,“要逼到他们每每合作,就叫天下人不耻用什么借口都没用,只能暗夜老鼠似的偷摸进行。”
“好!”温凌点点头,颇觉痛快,“我亦有后招,黄龙府早看幹不思不顺眼了,我安插的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在背后戳两个人一刀。”
凤栖想着那封署名落款为“臣素节谒上”的信,心里有数,也不说破,把那张写好的信纸递给温凌,又说:“手抄多慢!到相州寻个刻字的匠人,做几张刻版,把檄文印制发到各地,才更加快捷。”
温凌点头后,再看她时方始想起自己之前是想着要拿她威慑高云桐的,被幹不思的事打了个岔,差点忘记了这。而她手中犹自握着他的毛笔,这纤纤如葱管般的手指实在是哪一根他都舍不得砍落看到她就会心软,温凌发现了自己这个毛病,可是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犹带泪痕的粉润脸颊,见之犹怜。
他这一辈子,居然栽在了一个不肯爱自己的小娘子身上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温凌也没多说什么,上前把腰刀收回到他腰间的刀鞘里,看了看手中她的一笔字,挥挥手打发了她回去。
然后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垂着头看着黄金包边、宝石镶嵌的一柄好刀,傻坐了半天,唯有苦笑连连。
高云桐不蠢,不肯总当他的炮灰,把幹不思削到一定程度就罢手了,接下来只有他温凌自己对付自己的弟弟;对那个凤栖口中所说的“铜豌豆”,温凌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威胁他大概真的没什么用,还是保存好自己的实力,日后战场上杀这个“贼囚”吧。
却说凤栖回到营帐里,确实也气到浑身发抖。
溶月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凤栖知道这个时候必然有人在外面听她们谈话,所以没好气说:“汴梁的官家‘好样’的,知道我大哥被奉为皇帝,估计也急了,不知用了哪个无行的文人,写了招贴檄文辱骂我哥哥,也辱骂我全家,自然,也少不了辱骂我。”
她擦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行吧,这张脸我也不想要了,等哥哥胜利了,我就剃了头当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