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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这些舆论,凤震已经没有心思打探了,他焦头烂额,必须先尽快减少温凌虎视眈眈的威胁。
朝廷仅剩秦岭关中一带还能与云州方向通往来,斥候、信使要带消息给幹不思都从那里绕行。速度当然慢了一大截,消息也变得闭塞不通起来。
皇帝心急如焚,顾不得军情消息需要遏密,只要能送达幹不思那里,往往会大肆使用金字牌,增派斥候与信使,而万万不会料到晋王在软禁中也用一盒盒女儿出嫁的喜饼,靠鸟虫篆的垫布把联络地方要员的事情给办妥了,因而那些斥候传递的消息、金字牌上的旨意,好些落入了地方,叫正直的官员看得牙痒。
不过在凤震看来,他向幹不思苦情戚戚的求援,总算有了一点用处。
这里,温凌就在连接到幹不思的六七封信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那蠢弟弟,要上钩了。”他忍不住浮一大白,举着酒杯对凤栖说。
“你给他设了什么陷阱呢?”
温凌想了一会儿,说:“他攻打了并州三回,次次铩羽而归,忻州也起了反,弹压不住,还是退回了最北的应州。见我不听话,自然是一纸上书给我父汗告我的状,大概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终于打算从河北过来找我。”
凤栖道:“他是太子,你又不能直接把他杀了!”
“我是不宜直接动手,但高云桐不是奉了个新皇帝上位?他可以替我对付幹不思啊。”
凤栖斜乜着他:“噫,就他那点儿义军,袭扰也就罢了,正面出击对付幹不思手上的几十万铁浮图?你太看得起他了。”
温凌忍不住挑眉:“你这是心疼高云桐呀?”
“心疼啥呀?”凤栖掉了脸子,啐了一口说,“都是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温凌想了想笑道:“我给你透个底,不算打草谷的签军,他和郭承恩拢共十五万精兵。河北平坦地方多,最宜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所以太行山一路要彻底打败他当然很难很难,但凡能剥他三四万人,或断他的粮道,就能大伤他的元气,我这里就不用怕他的军队了。”
接着又闲闲道:“让高云桐替我做这把‘刀’,断幹不思的经脉。当然,高云桐肯帮我,我也会投桃报李。”
他原以为凤栖必然要问他会如何“投桃报李”,已经准备好了哄她的答话。
但她半日没有问好处,却只问:“他要是不肯帮忙呢?”
温凌想:是了,这小妮子眼皮子不浅,不轻易为好处动心,所以也得有些威吓,叫她知道,也叫高云桐知道。
于是说:“幹不思是太子,我虽与他不睦,也不能明着与违逆。若他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延津渡,我兵马不如他,地位不如他,气势不如他,自然多只能忍气吞声听他瞎指挥。他若看到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会逼我杀你吧。”边说,边细细观察凤栖的神色。
凤栖微微地蹙了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温凌又道:“到时候,我就想保你也很难了,你说是不是?太行军与幹不思或有惨战,但为了你,为了他打仗总是要有牺牲的。”
凤栖沉吟许久终于说:“行,我给他写信,把这层意思告诉他。”
与太行军来往的书信大多是凤栖亲笔,为的是温凌不留“通敌”的痕迹,也为了高云桐更能笃信凤栖还活着,且信中也是她本人的意思,才会服从。
温凌在她写完之后,认认真真看了两遍。她词句古雅,但不佶屈聱牙,他都能看懂,没什么问题,于是放心地让斥候送出了。
凤栖见他笑意盎然的模样,心里却想:他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高云桐和幹不思若能打得两败俱伤,他这里就可以轻轻松松收拾掉两方面的势力,坐享渔翁之利但哪个不是在打着同样的算盘呢?就高云桐而言,肯定也是等待着靺鞨内讧之后,才易于用南梁不多的军队打败兵强马壮的靺鞨军,若是把自己耗进去了,将来大梁又如何在靺鞨手中求存呢?
所以,即便温凌的威胁是赤.裸裸的,她也觉得在此时,高云桐不应该顾忌她的性命,而是不能与幹不思正面冲突,保住自己的实力为上。
给高云桐的信里,她用麦粉水先写了这层意思,干透看不出字迹了才按温凌的意思用墨再书写了文字。
没多久,太行军与郭承恩南下的骑兵就打了一场恶仗,平原地区互相冲击肉搏的战役,情形自然是惨烈得很:一片交战的谷地小镇陈尸无数,鲜血把河道都染红了。
拿到军报的温凌喜形于色,趁机又渡河袭扰了汴梁附近一圈,把太行军与郭承恩军双输的消息嚷嚷得人尽皆知。凤震及京畿各处的驻军大概都晓得此时高、幹两支队伍都抽不开空帮忙,只能任凭温凌肆意践踏,所以都龟缩着不敢迎战,任凭他劫掠。
温凌的军营里是一片欢歌,扛着抢掠来的牛羊猪鸡大呼小叫着改善伙食;又扛着抢掠来的女子少妇,在她们惊恐的哭喊中哈哈大笑。
听着这样的动静,凤栖一天没吃下东西,但不敢在温凌面前显露,唯只在自住的帐篷里哀求溶月:“我实在担心得吃不下,溶月,你努力加餐饭,把我那份尽力多吃掉点,不能让温凌看出端倪。”
溶月不大懂这里面弯弯绕的关系,但见凤栖那对长眉一直没松开过,也为她担心,既然自己能为郡主做的事是努力吃,那就好好努力吧。于是吃得肚皮滚圆,苦笑道:“哎哟,奴小时候是家里吃不上饭,才卖身到晋王府为奴婢,哪晓得今日还有撑到吃不下的时候……”
她刚打完一个饱嗝,就听见温凌的脚步声传来。
凤栖立刻端过一个空碗,假装吃完的模样,在他揭开帘子后放了下来,气定神闲说:“溶月,帮我盛碗汤。”
温凌笑道:“你要胃口好,就多吃点。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凤栖捧着羊肉汤碗问。
“郭承恩那个滑头,打了一次惨战就躲开了,现在是幹不思的前锋军过滏口陉。好地方,太行军狠狠给他来一顿居高临下的礌石滚木阵,管叫他的拐子马瘸上两条腿!”
凤栖问:“打了么?”
温凌似笑不笑的:“要是这一仗不打,高云桐是有异心了吧?就不怕幹不思过来杀你?”
凑过去又道:“他若是舍得你,我还舍不得呢。”
凤栖斜乜他:“他舍不得,他还出力;你舍不得,你却无能为力。”
温凌脸色一变,嘴角一抽,然后把凤栖手里的汤碗用力一掀,里面的羊肉汤泼洒得毡垫上都是。
“凤栖,我迟早割了你的舌头。”
“脑袋你也肯割,何况舌头?”
她仍不怕他,说的时候还在笑,好像是开玩笑一般。
温凌心道:现在借重你威胁高云桐,不能不暂时留着你,等他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之后,我若不想留你了,就像何娉娉一样割了你的脑袋腌起来,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
他气得要命,拂袖而去,一路就在气哼哼想着割她脑袋的模样,又想等舍得杀她了,也就不用担心她那娇纵的脾性,一定要先尝尝她的身子,彻彻底底得到她、得到她的一切。
想着心里突然又痒痒起来,步子踌躇了一下,又觉再死乞白赖回去赔笑脸太丢人了,跺一跺脚还是回到自己的营帐。遣开身边的人,关上营帐门,在屏风后若干箱笼里拖出一只雕漆螺钿的木匣子,打开欣赏里面的“妙物”。
然而经历了一夏,石灰药油的精心“腌制”也抵御不住中原酷暑的摧残。
里面那颗头颅发出了异味,和药油味一起扑鼻而来,冲得他一阵咳嗽。
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看头颅的样子也不似先时饱满,“她”两颊的肌肤干枯凹陷了,敷着厚粉却仍透出灰败暗紫的色泽,涂着红色唇脂的双唇尽是褶皱,隐隐露出白森森石灰般的牙。
他不由撒手。
头颅掉落在地上,滚过他毡帐内的羊毛氍毹,“她”被精心梳就的发髻也乱了,死了的头发断成一截一截的,干枯地飘零,失了光的珍珠宛如死鱼眼睛一样盯着温凌。
温凌背上一阵阵冷汗。
他从未怕过死人的部件,开膛破肚、脏器淋漓的都没怕过,今天却一阵阵冷汗。
他手忙脚乱把头颅塞回匣子里,把匣子远远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心怦怦地乱跳,眼神茫然。
他晓得什么是死亡,但当“留住她”的执念也死亡后,心里那丝牵藤挂蔓般的期待突然空空如也。
仿佛外头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亲兵的声音:“报大王,有军报!”
说了好几遍,他的亲兵都犹豫要不要闯进来了,才听见温凌在里面虚弱的声音:“进来汇报。”
亲兵进门,看温凌脸色发白地端坐在前帐的椅子上,垂着头好像在看沙盘。
他担心地先问了一句:“大王还好吧?”
“我怎么不好了?”温凌呵斥道。
亲兵虽见他头上还有未擦净的冷汗,但不敢说破,只能屈膝回禀:“刚刚从滏口陉传来的军报,四太子赢了两场,输了三场,身边铁浮图折损了一千余。现在命大王赶紧地前往增援。”
温凌一腔子无名的恐惧才被这样的好消息冲淡了些。
他微微笑道:“好的,我‘增援’他。你可以退下了,这样的消息,多多益善。”
心里想:凤栖果然是高云桐的软肋。按这样的态势,我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了。
第265章
温凌这一阵因为太行军屡屡胜利打败他弟弟而亢奋起来,颓败落寞的心情也重新鼓舞起来。
人的心态也怪。
之前落败时,凤栖仿佛是他的一道光,他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但现在反倒得意张狂了,想着高云桐和幹不思鹬蚌相争,而他渔翁得利之后,凤栖如果还对他这样傲慢,他必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他的这种心思当然被凤栖捕捉到了。
她对溶月说:“他若败到底,只怕会拉我陪葬;但他若胜利了,开始自鸣得意,就会像以往一样要求我俯首帖耳,如同奴婢一般完全由他控制,否则,强.奸打杀、各种虐待怕都不会少。”
前者有生命危险,后者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溶月能想到的法子,只是屈从求存。
“既然这么危险,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可不只有乖乖听命一条路了?他有强权,哄得他高兴,或许饶娘子一条命?至少不受太多苦?”
凤栖蹙眉望着帐篷的顶棚,半晌叹口气,摇摇头。
溶月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的娘子诶,命怎么这么苦!”
“嘘”凤栖听到了脚步声,急忙制止了溶月的泣诉,“没用的眼泪,掉了,还是没有用处。该哭的时候再哭还不迟。”
她用手绢把溶月脸上的泪滴一擦,然后端坐好,紧接着温凌就掀了帘子进来了。
凤栖皱眉嗔怪道:“进门前问一声,很费事么?”
温凌冷笑道:“你区区一个囚徒,怎么还那么多臭规矩?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又吩咐道:“有封信要你写,外头有点起风,披件披帛跟我走吧。”
溶月急忙拿来她的披帛。
凤栖这种时候也不作,默默用披帛裹上肩膀,跟在温凌身后。
到主帅营帐有短短一段路,温凌过来时盛气凌人,走路带风,但带着凤栖回程中却刻意放缓了脚步。
她大概是沐浴不久,长发微湿,膏泽是木樨味的,甜而清冽,闻着叫他刚刚还硬邦邦的心又软和下来。
好容易到了帐篷里,她刻意离得远远的,温凌清了清喉咙说:“有高云桐的信,你看了后我再告诉你怎么回。”
大喇喇坐到案桌前的太师椅上,把面前一封信往前一推,示意她来看。
凤栖没奈何,只能走过去,拿起信认真读了一遍。
信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讲了和幹不思的战局近况,又对温凌提了要求,不允许他往河南京畿地区扰民。
他和幹不思的仗打得不容易,胜也是惨胜,凤栖心里为他担心,又无法从中看出并州的局面,不知他军饷、粮草等是否充裕,未免也是忐忑的。
忽闻温凌问她:“咦,他打了胜仗,你也不高兴么?”问得意味深长。
凤栖不愿被他捉摸出心思,便骨嘟着嘴说:“他胜局在握,明明可以拿捏你,却不跟你提出换我回去,而要保河南民众他心里……只有天下人,而没有我。”
温凌顿时一喜,控制着表情故意不动声色地说:“不历事而难以识人。我倒是愿意给你机会,你肯以后乖乖地跟了我么?”
说完,他心里一阵狂跳,有激动,也有怕被她拒绝的紧张。
凤栖好久都垂头不语,最后默默把信笺放回他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