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说了不撒谎,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是的,汴梁那里开始不听话了,我不能不警告他们一番。”
凤栖道:“他不听话,是有了底气罢?”
她淡然若无的挑拨,却让温凌心里越发担忧,只是还不习惯跟她说这些军国的事。
他说:“哼,他能有什么底气?”
凤栖便不多言了,抬腕道:“你想不想听《将军令》?”
“想的!”
这首曲子先平缓后铿锵,凤栖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弹奏。
中军营那里,萨满的歌声、铃鼓又开始响起来,将士和歌舞伎歌舞狂欢的乐声也热闹起来。
但此刻偏远的一座小营帐中,外头的杂音丝毫没有动摇琵琶的节奏。凤栖心定神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琵琶弦上,双手按、勾、抹、挑,娴熟到人琴一体。而她的乐声也震撼到了对面听曲的人,让他渐渐双目盈满,瞳仁中散漫映照着帐篷里黯淡的烛光。
“谢谢你为我鼓劲。”他在曲终之后说。
凤栖看了他一眼,这曲收音,却又重新把四弦一抹,紧跟着又来了下一首。
和《将军令》重叠渐高的气势雄劲不同。她接下来的那首曲子起势昂然,但渐渐就宛如听到了刀兵碰击的锐音,船只撞击的轰响,大火燃烧的爆裂,一片凄风苦雨萦绕四围。再接着,那些声音在琴弦上变得嘶哑了,嘶哑到极致则突然陷入一片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静默得令人胆寒。
温凌只觉得惊心,凝注着她拨弦的手,屏住呼吸。
她终于又来了“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挥弦,重新把他带入到恐怖的寂寥中,那周遭兵燹的残破,伤重战士的呻唤,残余船只和军营上最后余火的“哔啵”声……都清晰可感。
这样的音乐不是中和韶乐的雅致,却撼人心灵。
“这是什么曲子?”
凤栖收弦后才答道:“《赤壁曲》。”
“是三国的赤壁之战?”
凤栖淡淡一笑:“乐曲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并无定数。”
又说:“我乏了。”
温凌乖顺地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他大约是有了底气。我那四弟,是他新的目标。”
“嘣”的一声,凤栖的琵琶弦断了一根。
她愤怒地望着他:“他要是成就了他的帝业,我的爹爹再也没有昭雪奇冤大仇的一天了!”
“我知道……”温凌点点头,“我也不愿意他勾结幹不思,勾结成功的话,我也只能永远被幹不思踩在脚底下,甚至不得好死了。”
他转身离开。
却又把步子停在她营帐的不远处。
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哨兵,心里突然一阵茫然。
溶月却是只觉得不可思议,悄声问凤栖:“咦,他这是怎么了?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凤栖抬抬下巴:“你去外面打热水,看看这几日还有没有人在听壁脚了。”
溶月稍倾回来:“没有,外面干净得很,除了哨兵,大概都去篝火那里看萨满和歌舞伎去了。”
凤栖洗漱完,把溶月拉到榻上同眠,低声说:“他以前意气风发,因为那时候带着靺鞨军队刚出茅庐,连连打了胜仗,心中是一片进取的锐气;可现在各种烦恼接踵而至,胜利越来越少,周遭虎视眈眈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是凡人,岂没有烦恼?颓丧的心一起,就开始厌战,但上了贼船又下不来,越厌恶的事又非得毫不松懈地做下去,你帮他想想,他是什么感受?”
溶月仔细想了想自己以往累得要死还得纺线织布、拼命劳作的状态,点点头说:“我懂了:就是那种咬着牙关在忍,但每一天都恨不得一切快点结束;要是再因为小错被打一顿,更是委屈得要命。”
又说:“嗐,这么一说,他就是大王,就是统帅,日子也不好过哈。”
凤栖笑道:“人生苦谛,又有多少不同?你以为我爹爹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天天就是愉悦的?”
说到爹爹,她也黯然了。
爹爹有钱有势,然而爱而不得,得了人也得不了心;即便是个无能藩王,也不断被哥哥们打压;坐到最高的位置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连同名声都一道被剥夺干净,直至送命。这么看来,无论贫富、贵贱,人的悲欢亦有相通之处。
溶月随着叹息一声,问:“下面会怎么样?”
凤栖说:“要把温凌逼到绝境,就要看这次他打算的黄河水师作战,朝廷王师或高家军能不能好好赢他一把了。”
“他到了绝境,是不是我们大梁就无忧了?”溶月问了句有见识的话,“不是北边还有幹不思太子和郭承恩的军队吗?”
凤栖说:“对,所以我现在还要帮他一把,借他的手削弱幹不思和靺鞨的实力。”
她一边低声和溶月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仿佛有脚步声悄然靠近,她轻轻捏了溶月一把,然后提高了些许声音,说:“我如今孤凄零落,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为父报仇这一条心思若能实现,死也不枉。”
溶月明白她的意思,劝道:“娘子,您一个孤弱的女子,谈何报仇?!您的仇家,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官家!一国之君!”
凤栖颓然道:“我晓得。原指望他,他却对我防范甚严,我就有主意他也不会听的。算了,睡罢。”
溶月“哎”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不过,是什么主意啊?”
凤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上回那个招供了的郭家军斥候你还记得吗?如果能够放回这个斥候对幹不思和郭承恩进行反间,让郭承恩这个翻覆小人对幹不思产生怀疑,郭承恩若不出力,幹不思没有那个本事攻入并州,但凡能够拖住幹不思的进程,凤震就不敢对抗,那么再要求他送太子过来想必也就不敢推诿了。”
溶月都不由心悦诚服:“这主意好!”
“好有什么用?”凤栖叹口气,“睡罢。”
隔了几日,温凌对凤栖说:“我把上次招供的那个郭承恩斥候放回去了。”
凤栖故意问:“为什么?”
温凌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他招供之后,心思就脆弱了。我对他说,他愿意听我的话,帮我带信到郭承恩那里去,我不仅让他回去,而且事成之后可以到我这里领赏白银二十两;但他要是不肯,我就放他那同伴回去,把他背叛的事告诉郭承恩,让他和家人再无见面的机会。他犹豫了半晌,就答应了。”
凤栖也是半晌才说:“人呐,不能有丝毫罅隙可钻啊。”
温凌笑道:“可是谁人无罅隙呢?”
“至勇至圣之人,大概就没有罅隙。”凤栖抬眸对他说。
温凌冷笑一声:“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至勇至圣之人。”
凤栖拨弄着衣袖,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小月应该快到日子了吧?”温凌问道,“我欠你一个合卺。”
凤栖一诧,盯向他的瞬间有一丝惊惧闪过,不过没有被闭目吻过来的温凌发现。
第249章
温凌在靺鞨水军操练到在黄河上颠簸而勉强不吐的程度时,就开始了向对岸南梁水军的攻击,打算再次攻袭汴梁,让凤震在自己的军威下屈服。
南梁的守军依然很无能,在靺鞨第一拨战船登岸的时候,守军作鸟兽散。
温凌带着第二批的精锐中军,紧跟着登上了黄河南岸,两翼直取滑州和郑州,他自己一支精兵往汴梁方向,三面包抄过去。
汴京高耸的城墙几乎已经隐隐可以看见,靺鞨军队忍着晕船过后又急行军的不适,一个个欢呼起来,然后摩拳擦掌准备等第三批战船靠岸后,一起向这座富饶的城池进发。
但第三支队伍等了很久,远超出温凌预计的时间,都没有看到踪影。
他有些担忧焦灼起来,不断派出斥候传递消息。
汴京周围本来都是四通八达的官道,但不知是不是战乱的缘故,夏末的官道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两边的丛林显得格外幽深,狼嚎猿啸声时不时传来,好像并不害怕这孤悬在黄河与汴梁之间的两支队伍。
温凌在人后担忧不已,但在人前仍然是以往那样自傲的模样:“不用担心,中军乃是铁浮图,料想梁军没有攻破的法门。若他们真想弄鬼,黄河北岸全是我们的地盘,犒饷也好,接应也好,撤退也好,都很便捷。我已经检点了军中粮草,暂时够够的,往河北去的粮道也还通畅。所以我们最惨也不过是无功而返。”
虽然是行军,但靺鞨军队习惯于将金银细软和随军的营伎等都带着,免得地盘被别人包抄而一无所得。
温凌确实检点过粮草,其实算不上“够够的”,但靺鞨军有打草谷的习惯,河南未经大战乱,也还富庶,加之还有好多女人和签军,不行还可以吃人肉撑过去。
但当斥候告诉他第三拨军队已经被太行军截为三段,困在黄河北、黄河南和黄河之上时,他还是大吃一惊:“那支土匪军有那么多人?!”
斥候说:“密密麻麻的好像都是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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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凌心里一紧:“领军的是那个姓高的贼囚么?”
“应该是。”斥候说,“都打着‘高家军’的旗号,没有统一的军装,但都是蓝色半臂衫子,白色范阳笠。”
温凌不由看了看远处的汴梁城墙。
辎重一般都放在后队,铁浮图虽强悍,野战几乎无敌,但要攻陷城池不行,除非凤震和凤霄一样使用六甲神兵的昏招,最后被迫开城投降。
他现在相当于孤悬在中途,前进无望,后退也危险。
只能叫斥候继续打听清楚,看看太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怎样的组成,是不是虚张声势,然后才能判断下一步战略。
只是心里顿然紧张多了。严命前队和中军的队伍就地驻扎,结成层层重帐网城。每日不仅反复操练,而且马匹川流不息布置疑阵,也探好了线路,随时准备撤退。
凤栖当然感觉到不对劲。军队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些天没动弹;每日操练虽紧,却毫无前往汴梁包围的动向;最重要的还是温凌的脸色:他开始几天都没顾得上到凤栖这里来,后来来了,也不问她身子怎样,只是过来喝几盏闷酒,有时候要听她弹《将军令》给自己鼓劲,然而听完铿锵的琵琶曲,还是愁眉不展,甚至有一回问她:
“将军若是落败,是不是就一文不名了?”
凤栖很想拿“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类的话来刺激刺激他。
不过恶毒的话到嘴边,还是终于忍了下去,只说:“青史总会留名的。你看李广难封,时运不济,但还是叫人世世代代敬佩他,对吧?”
温凌稍微好受了些,也觉得她近来脾气改观,不再把他当敌人了,于是也试探着说:“留名有什么用呢?我们靺鞨又没有修史书的习惯。我还是希望我能赢得这一局。”
凤栖瞟他一眼:“那你也不必对我说。你又信不过我,我又不懂军事。”
埋头忙自己的针线活。
温凌看了看她缝补着的衫子,突然伸手解开了她身上那件襦衫的系带。
凤栖顿时一惊她已经不再流血了,小月子的时日也结束了如果温凌想玷污她,她已经没有理由推辞,只能拼死反抗或者乖乖就范。
所以她不觉就用手掩住了前襟,呵斥他:“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脑子疾速地运转着,考虑自己是选择拼死反抗还是选择乖乖就范。
温凌毫不客气拨开她的手,定神凝视着她穿在襦衫里面的红色肚兜。
之后问道:“你这件亵衣,高云桐见过么?”
凤栖低头看了看,这是那件用垫点心匣子的红缎做成的肚兜。
她不知道温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作答,只说:“关你什么事?”
温凌抬起的眸子冰冷而凛冽,过了片刻说:“我想剁你的手指给他送去,但想到你缺了手指,该如何给我弹曲儿呢?”
又打量了她的脸半天,打量得凤栖毛骨悚然,才又说:“也不是不可以割你的耳朵,或取其他部件。但我有些不忍心你那么痛苦,留下永久的残疾。”
凤栖咽了口唾沫,半日才讲:“你想拿我吓唬高云桐?”
“嗯。”温凌点点头,“不知道他对你有几分情意?也不知用你的肚兜羞辱他,他会冲冠一怒、使出昏招,还是会为了你暂时服从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