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粗蠢的丫头,温凌知道她也没本事弄鬼,但有些消息他这里是闭塞的,反倒是溶月的无心之语叫他悚然惊觉:“你别怕,我问你的话,你知道什么,就如实回答。只要老老实实的,我不会杀你的。”
溶月垂头耸肩,害怕地点了点头。
温凌问道:“你刚刚说,北边要打过来,是指幹不思吗?你应该晓得他。”
溶月说:“晓得是晓得,但是不是他打过来我不清楚。”
温凌一皱眉:“他驻守应州,觊觎忻州和并州。除了他会往南打仗,也没有其他人了。”
又问:“你说的‘太子进驻并州’,是指太子凤杭?”
溶月说:“不然还有哪个太子啊?”
温凌眉头愈发锁得紧。
他一直和南梁这边议和,虽然自知要求提得苛刻,对现在这位皇帝凤震也不大客气,但是还是期待能兵不血刃得到河南的。以往凤震也很听话,他也以为凤震是很好拿捏的一个皇帝。
但现在太子凤杭悄悄到了并州,没有让他知悉,而恰巧他弟弟幹不思也在往并州方向运兵,那大奸大滑的凤震会不会再搞什么暗度陈仓的把戏?
他与南梁现在其实打得胶着,之前自己的兵力被曹铮和高云桐剪除了好些,现在除了威胁和怀柔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幹不思过来横插一杠子,甚或凤震改与幹不思谈议和的条件幹不思那个蠢货,最爱财帛和美人,对南梁的土地没太大兴趣,很有可能把自己苦心孤诣的议和成果给败坏掉了。
他锁眉思忖的时候,凤栖悄然和溶月对视一眼。
溶月挠头的时候,大拇指往北方一指。
凤栖会意,一脸担心地问:“真的是太子凤杭又进驻并州了?!”
见溶月点头,低声自语道:“糟了!糟了!”
“什么糟了?”温凌扭头望着凤栖问。
凤栖半日才说:“我没死而身在磁州的事,应该是凤杭告诉你的吧?”
温凌点点头:“不错。我差点给你蒙蔽了去。”
凤栖说:“他曾经罔顾人伦觊觎过我,后来得不到便想毁掉。我若再次落入他的手中,有死而已。”
她戚戚然苦笑道:“他刻薄寡恩一如他的父亲与大王相差甚远。”
温凌在焦虑中突然听见这一句,宛如听见纶音玉诏一般,咽了口唾沫,问:“当真?”
凤栖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点头说:“当然是真的!他是什么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也是晓得的。”
当着溶月和其他亲兵的面,温凌没有多说,心里暗暗有些欢欣,面上还是冷硬冷硬的。
晚上他特为到凤栖的营帐来用餐。
凤栖看到菜色中有竹笋“傍林鲜”、桂花蜜杏仁酪、雕花蜜煎、云梦腊肉等几道,不由诧异道:“这些我故土的菜肴点心,你从哪儿弄来的?”
很快又恍然说:“是溶月带给我的?”
温凌故作冷淡地说:“原本打算把那丫鬟带来的吃食、衣裳全部赐给营伎的,后来想想为你留了一些,聊解你一些思乡之苦吧。”
凤栖搛了一筷子腌笋,在嘴里细细嚼了,一时几乎潸然泪下,红着眼眶说:“是家乡的味道……谢谢……你。”
温凌神色和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怎么突然跟我这么客气?东西是你那丫鬟从晋阳带来的,又不是我的。”
等凤栖吃了好些,他才也夹了几筷子尝尝,不过不是很习惯,略尝尝也就放下了,又说:“东西还有,你要喜欢吃,我让他们留着不分给营伎们了。”
凤栖眼巴巴望着他:“真的?”
他笑起来:“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她还有些带给你的衣物首饰,衣物我还要叫人再好好检查一下,首饰么就算了,簪子钗子太尖锐,金子又太坠重,不适合你,有一对小牙梳,检查好了给你送来,其他先收在我那儿吧。”
凤栖当然知道他防着她,所以没有纠结分毫,但欲言又止了好半日,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温凌微微笑道:“怎么,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凤栖委委屈屈说:“我知道说了也白说,算了。”
“你是想溶月和你聊聊天?”
凤栖看着他:“难道你会答应?”
温凌笑道:“本来当然不会答应。不过,你要是求求我,我心一软,许就答应了?”
手便轻浮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
凤栖扭开头,说:“你哄我的,你不会答应。”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凤栖看了看他笑着的一双眼睛,思考了好久才低声说:“那……我求你。”
“求我什么?”
凤栖咬着嘴唇,终于又说:“我想和溶月说些私话。”
眼睛一眨,两颗泪水就挂了下来,声音也开始呜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这半年多物是人非,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打小儿和我一道长大,精心地照顾我,像个姊姊,名为主仆,实则姊妹比我同父异母的姊妹们可要亲近多了。我满心的苦痛,也没有人说……”
说得哽咽难言,别过头拭泪。
温凌静静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好像很享受似的,好半晌才抬手替她擦眼泪,柔声道:“别哭了,一哭,我的心都疼了。”
但又说:“不过你这‘求’,实在没什么诚意。”
“你要什么诚意?”
温凌道:“你有求于我,难道不该给我些好处?”
凤栖道:“除了溶月带来的这些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我自己,也还在小月里。”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泪痕也忘了擦,瞪着的眼睛,睫毛偏又是湿漉漉地垂下,显得人畜无害。
“可你也只有这个身子、这张脸。”温凌挑眉道,“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不方便,我也不强人所难。你用真心,好好亲吻我,让我满意,我就答应你。”
凤栖凝眸瞪了他好久,嘴唇都被牙齿咬变了色。
但她终于还是说:“行。”
温凌在毡毯上盘膝端坐不动,而她起身到他面前,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跪坐下来,与他一般高度,又好一会儿,才凑上去亲了他嘴唇一下。
“你也太敷衍了。”他很快就说,“我一点不满意。”
凤栖脸涨红了,垂头胸口起伏,然后心一横,捧住他的脸颊,闭上眼睛,又亲了一下。
他嘴唇微张,睫毛在她脸颊上划动着,似乎在示意。
凤栖破釜沉舟的劲儿终于上来,与他唇齿勾连,深深地一个长吻。
好一会儿才停下。
温凌深吸一口气,睁眼笑道:“好家伙,好勾人心魄!”
舔了舔嘴唇,斜乜着她:“你要肯用这般媚劲儿,只怕没有几个男人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伸手去勾她的腰。
凤栖却很快膝行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快起身,说:“够了。你要是想得寸进尺哄我,然后放我个空,我宁可不要求你让溶月陪我了。”
温凌抬头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行,我满意了,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自己便也起身:“知道你不方便,不过应该没多久了,我忍得了。今日换一个招幸就是,与你来日方长。”笑了笑离开了。
晚上,溶月抱着一条薄丝绵被进到凤栖的营帐,叫了声:“娘子!”喜悦到落泪。
凤栖回应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溶月铺好被子,说:“我给娘子梳一梳头发,洗一洗脸娘子别推辞,奴做梦都想再伺候您一回!”
她慢慢梳着凤栖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要发牢骚:“这里一定叫娘子吃不好睡不好吧?头发都毛糙了许多!也没有以前那么乌黑丰盈了!好好一朵花儿,却不能好好养着,弄得杂草一般慢待,真是”
凤栖笑着接话:“猪拱了好白菜,鲜花插在牛粪上,对不对?”
溶月说了一声“对”,然后吐吐舌头,下意识地四下环顾:“不会有人在偷听吧?那估摸着我的舌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凤栖笑道:“你只不过说了一声‘对’,没事。再说,这毡帐篷挺厚实的,咱们说点悄悄话谁听得见?”
两个人躺下后一起聊了聊晋王府的情况,也谈及了晋王被新君所杀的事,说得凤栖又哭了一场。
溶月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迟早有报应的!我看现在那位皇帝,一定是横死的命!他想着左右逢源,谁都肯他左右逢源么!”
还想再说,突然觉得被窝里凤栖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手。
而后听见凤栖幽幽说:“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每天念诅咒的经文咒他早死!”
溶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只“嗯”了一声。
然后感觉到凤栖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第一遍没感觉清晰,轻轻“啊?”了一声,凤栖又慢慢写了两遍,然后在黯淡的烛光里对她努努嘴、挑挑眉。
溶月感觉到了,她写的字是“隔墙有耳”,顿时心一拎。
凤栖却在她发呆的时候,继续带着哭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与委屈,几乎说了半夜。
最后在溶月耳边轻轻说:“明儿看。”
第二天,温凌果然来了一趟。
脸色不怎么好看,瞪了溶月一眼,又瞪了凤栖一眼。
溶月想到昨晚凤栖说的“隔墙有耳”,不由紧张得咽唾沫。生怕自己应和了凤栖那句“鲜花插在牛粪上”,会气得温凌割她的舌头。
凤栖却很放松,露出久违的微笑,对温凌说:“到底人是要疏通情绪的,我已经好一阵想到爹爹就难受得心脏疼,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了,昨晚上有溶月陪着,真真睡了个好觉!”
温凌随口道:“聊了什么啊,让你睡了个好觉?”
凤栖说:“没聊什么,女儿家的一些私话。”
温凌也不戳破她,只等她自己说:“今晚……能不能再让我们一起?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松乏了,好不好?”
他才说:“本来是不行的,不过看你可怜,再准你一夜。”
凤栖笑起来:“多谢你!”
温凌勉强地笑了笑,吃饭时用解手刀狠狠地割着熟白肉,狠狠地蘸着酱汁,狠狠地在嘴里咀嚼。看得溶月胆战心惊。
又到了晚上,溶月低声说:“我怎么感觉他迟早要杀我呢?”
凤栖说:“不会的。”
然后用手指蘸了洗脸水,在妆镜上写:“他在等你的消息。”
写完就用手抹掉镜子上的字迹,从镜子里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胆战心惊地点头。
凤栖说:“我头发毛糙,你梳的时候慢一点,刚刚扯得我头皮痛。”
溶月“哎”地答应了,然后看见凤栖又蘸水在妆台上写:“他怕幹不思抢功,怕吴王倒戈。”然后飞快抹掉了,对着镜子做了“反间”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