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笑问:“是不是那里手滑弹错了调?”
转脸道:“太不经心了!弹琵琶的那个拖出去二十鞭子。”
“慢着!”凤栖急忙放下捂耳朵的手,“这处轮指很难,而丝弦又不够好,弹错了很正常。这都要抽鞭子,以后给你弹曲儿都要战战兢兢的,哪里能听到天籁之音去?”
招招手对那个吓得泪汪汪的营伎说:“别怕,我来教你,这里轮指这样弹就不容易滑弦。”
温凌看着凤栖一身素衣,长发只用丝绦系着,不仅眉眼耐看,而且专心教授指法的模样更是可爱。她示范了几回,琵琶弦音玎玲作响,那个营伎依样画葫芦,却还是弹得不好。
凤栖悄然看了温凌一眼,对营伎说:“你这琵琶不行,我要是能用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具琵琶来弹奏,什么曲子都能弹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温凌已经看痴了,听痴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姐姐留给你的琵琶在哪儿呢?”
凤栖踌躇了一会儿说:“在晋阳的王府里。”
温凌说:“我试试能不能帮你搞到它。”输磁
凤栖闪闪眼睛望向他。
他却做了决定一样,丢下一句:“试试吧。”
然后从过来的营伎里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带回了他的营帐去。
第244章
晋地虽然不在温凌的控制之下,并州军也不大肯受朝廷管辖,但名义上整个晋地还是南梁朝廷的王土,凤震派去的监军和并州知府、晋阳知县提些小小要求,一般不会被驳回。
一辆牛车就这样从晋阳慢慢行驶到了延津渡边,辕门口,车夫拿出一份凭由,用一口晋地口音的官话说:“是我们知府派我送人来的。”
凭由是南梁的,送到中军帐给温凌看过了,他问:“除了车夫,还有些什么人?带了些什么东西?”
“除了车夫,只有一个粗模样的小娘子。东西不少,除了娘们儿家的衣物首饰之外,还有好些吃的喝的,还有一把琵琶。”
温凌道:“车夫不许进辕门,给封回书,打发他回去。那个小娘子和东西带到中军帐外,我要亲自先审一审。”
及至到了地方,温凌首先就笑了:“原来竟是个熟人。”
又敛了笑冷冷道:“你居然还敢过来见我?”
那个“粗模样的小娘子”是溶月。
自从她赶往忻州给高云桐送信之后,没有再回温凌的军营中,而是跟着郭承恩手下的人辗转多处,在凤霈被迫登基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求回到故园。当时的郭承恩和乔都管也懒得管这个乱世里的小丫鬟,派了一辆牛车送回去,也算是对凤霈的一点交代。
溶月在破落的晋阳王府里继续洒扫纺绩,做她丫鬟使女的本分事情,时不时会想起凤栖,也会哭一场,不知道自己这位娇滴滴的主子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特别是不断听闻到凤霈的消息,起起落落,愈觉得人生凄凉,哪怕是达官贵人们也没有好命。
但她的优点就是认命,也不会像凤栖那样想得很多、很深,除了想念主子时会哭,想到晋王的起落时会叹息之外,每天任劳任怨在王府里劳作。早就没有薪俸了,但自己纺的纱线、织的细布都能换钱,与王府其他旧人搭伙,日子也勉强能过。
直到,王府的三郡主凤枰回到晋阳王府的时候,全府留守的下人都涌到大门口迎接。
凤枰从二门影壁后下车,大家看她面色憔悴,瘦到脱形,环顾四周后就颤抖着嘴角无声饮泣,抹泪的手上赫然少了一根手指。
谁人又不心酸!
只能泛泛地安慰:“三娘子回来就好,王府虽破败得多了,好赖还是王府。”
“张家派人来问询过好多次了,说娘子休整好了就打发人说一声,六礼已经成了四礼,日期定好后,就只等与郡主合卺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娘子夫家靠谱,后福无穷呢。”
凤枰自惭形秽,推脱了几回张家的“请期”,最后是她的未婚夫张举胜亲自到了晋王府,隔着屏风对凤枰说:“郡主若是看不起张某,张某也不敢高攀。但若不是,又何必自误?晋王于张家有恩,又肯许嫁女儿,张家已然是蓬荜生辉。现如今虽没了科考,无法得一个仕途正身侍奉郡主,但尚有些家资,郡主嫁过来绝不敢慢待。”
凤枰在屏风的缝隙里看见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心中久违的怦然,好半日才说:“我在……在靺鞨军营里……”
“不用说了,我不在乎。”张举胜说,“乱世里,能活下来都很难,我已经感激上苍了。”
凤枰红着脸,在屏风后不说话,家里几个见机的婆子拊掌笑道:“看看,新娘子脸都红了,自然心里是千肯万肯的。张官人送帖子请期就是了,娘子不会不答应的。”
张举胜的脸也便跟着红了,点点头笑得羞涩。
而后给王府里送了薪柴、米麦、肉菜等等,阖府的人都高高兴兴饱餐了几顿。
再接着,日期定好,张家吹吹打打,大花轿把凤枰抬了回去。
溶月目睹这一切,既为三娘子高兴,也不免担心自家的四娘子。这么长时间失去了消息,除了知道去救她的高云桐现在好好地在太行山率领义军之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
倒是有一回到张家给凤枰送点心,得到召见,聊了几句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凤枰问:“恕我眼拙,看小娘子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儿,请问曾经是哪一房伺候的?”
溶月陪笑道:“奴曾是四郡主的贴身丫鬟。”
“哦哦!”凤枰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溶月抹着泪说:“奴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简单地说了说她送凤栖和亲之后的种种遭遇。
凤枰听得入神,半日才道:“不想四妹竟然有这样的智慧和勇敢!她往温凌那里替我,我已经惊诧于她的胆气。只愿这次她也能逢凶化吉。”
“四娘子又去温凌那里了?!”
凤枰有些愧色:“都怨我没用……”
溶月忙摆摆手:“不不,奴只是担心四娘子。温凌那狗贼恨娘子入骨,真怕……”泪汪汪的都快要哭了。
凤枰却道:“但那日我瞧那温凌,硬是摆了满脸怒色,眼睛里却全是欢喜。”
“呃……”
“四妹曾经和亲于他,若他是因爱生恨,四妹倒还有躲过一劫的机会。”凤枰说,“我在等高将军的消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打靺鞨狗贼们一个措手不及,把妹妹救出来。”
后来,就是凤震那里借监军之口传话,要晋王府里派个人把凤栖的琵琶送到延津渡去。
大家对靺鞨人都是又恨又怕,说起来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真要面对面去打交道,半天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唯有溶月,心里打鼓打了半天,终于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说:“那奴去吧!”
传话的人正在焦灼,见有人肯了,自然眉开眼笑的,把溶月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多多备好了行路的盘缠,派人用最快的牛车把溶月送到延津渡温凌驻扎的营盘去。
经过这两年的颠沛流离,溶月也比原来那个只知道伺候主子的粗使丫鬟要沉稳经事得多了。
此刻,她恭恭敬敬给温凌磕了个头,恭恭敬敬说:“奴自从在忻州逢乱,和我家娘子走散了,至今都思念不已。只是那时候奴一个小小丫头,就算想追随娘子也找不到路径。如今听闻娘子尚在人世,又听闻大王想要一把娘子用过的琵琶,奴想着说不定就是个与娘子重逢的机会了,所以虽然也怕死,但还是愿意过来瞧瞧,满足了心意再死,或者死了心再死,也都不怨上苍不公了。”
这一大套倒是温凌都没有想到的。
他本来也懒得和溶月翻旧账,且也知道这是个又粗又蠢的丫鬟,他连凤栖这样狡黠调皮的都能镇得住,何况是个粗丫头?
他冷冷笑道:“也算是你命好,我今日不想杀人。你主子盼着这把琵琶,我寻思着她若不跟我调皮,我满足满足她这些小小心愿倒也无妨;以后若是她再敢跟我耍滑头,我就拿你做个筏子,叫她知道畏惧。”
这话里夹着不少恐吓。
溶月脸有点发白,但还是恭恭敬敬磕头道:“是。奴都记下了。”
温凌又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溶月说:“怕娘子在军营里吃不好穿不好,带了些衣裳和吃食。”
温凌挥手道:“我这里有吃也有穿,不用你的东西。我也懒得再叫人检查了,所有衣裳和吃食都赏给我这里的营伎。你就带琵琶给凤栖就行。”
“可是……”溶月涨红了脸,“娘子在家时娇贵,大王怎么晓得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都不要紧。”温凌说,“她是我的囚犯而已,我怎么可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我这里金贵的衣食是没有,但她跟着我有饭吃,有肉啃,有丝绸衣服穿,纵使比以前差点,也只能自己适应了。你再多话,我可要好好检查检查你带的东西,要是查出夹带来,你就死路一条了!”
溶月只能悻悻闭嘴。
接着,温凌又仔细检查了她带来的琵琶。
这把琵琶很精致,桐木的琴身,染牙的轸子和品相,丝弦一根根捻得粗细均匀,绷在轸子上,稍稍一拨弄就是琅琅作响。
温凌在琵琶上这儿敲敲,那儿拍拍,每一个木头缝隙都检查了一遍,也摇晃摇晃听里面有没有夹带东西。查完了才说:“即便是带琵琶给她的,等闲也不许她碰,我想听曲子的时候再带给她。”
溶月不动声色,说:“那么,奴就随着牛车回晋阳去了。”
温凌说:“牛车已经给我打发回去了。”
溶月这才问:“那……奴怎么办?”
温凌看了看她,长得实在不好看,亦知道她本来也是个笨笨的丫头,忖度了一会儿说:“你先在她外帐粗使,等我去晋地时再把你送回去。”
他不让她见凤栖,溶月有心里准备。但既然已经离得这么近了,总有机会。所以,她只是抹了抹眼角,也不敢反驳似的,半日才应了一声“是”。
温凌当天就献宝似的把新琵琶带到了凤栖那里:“你试一试音,看看音色音质是不是好多了。”
凤栖不动声色试了试,然后问:“这是我用过的琵琶,你从哪弄来的?”
温凌笑道:“要弄来一把琵琶,还不是容易的事?”
又催她:“你弹首曲子我听听。”
凤栖弹了半首曲子就戛然而止,目视温凌说:“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
温凌皱眉道:“你好歹把一支曲子弹完嘛!”
“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凤栖只又重复了一遍,抱着琵琶动也不动。
温凌气得锉着后槽牙,俄而笑道:“也好,我让你见一见她,以后你若和我使什么幺蛾子,我便先杀她,再杀你。”
凤栖见到溶月之后,落了两行泪,不过没有悲伤太久。倒是溶月哭得抽抽噎噎,几乎停不下来。
凤栖道:“溶月,别哭了,咱们能在这里重逢,也是缘分。”
又转头对温凌说:“大王,我今日想和溶月一起说些女儿间的悄悄话。”
温凌断然拒绝:“不行。我信不过她,也信不过你。”
第245章
溶月说:“四娘子,算了,能见上一面已经够好了。如今北边马上要打过来,南边也不平靖,太子又进到并州,说是防守,浑然不觉防守的模样,也不知道哪个人按的是什么心思。奴一个妇道人家,每日在府里纺绩浣洗,勉勉强强活得一日算一日。今日能知道娘子身子骨安好,就死了也值了。”
说完抹起眼泪,转身要走。
凤栖也不由泣下:“溶月,我过得也并不好……你好好保重,再挣扎也要尽力活下去。”
这点小小的苦情,完全不会入温凌法眼。
但是溶月诉说衷情的这段话却叫他狐疑起来:“你等等离开,我有话问你。”
溶月战战兢兢回转身:“奴……奴并不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