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望了他一眼说:“晋王殿下,官家说,如今大王只有将功赎罪一条路了。”
凤霈说:“我要见一见李氏。”
奸罪一般当然需要对质,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不过李氏的肚子是真的,曾经被凤霈睡过也在内起居注里记录下来;李氏初孕时,还有周蓼特为关照宫中御医、侍女安胎、伺候,赏送不少,尽到了正室的贤德如今,都可以佐证凤霈逆伦奸罪一概符合实情。
并不怕他不认罪。
李氏已经很憔悴,凤霈看了看她凸起的滚圆的肚子,叹口气道:“春燕,你这是该临盆了吧?”
李氏不敢直视他,却忙着证明:“不错,正符合大王奸.污我的时间。”
凤霈笑起来:“叫‘奸.污’多少不合适,说实话,我那时候是皇帝,不缺女人,而你上赶着贴过来,过后从来没有喊过冤,得知怀孕的时候,比谁都高兴。”
“我……我哪里敢喊冤。我……我那时候迫于大王的淫威!”
凤霈收了笑说:“你如今也是迫于淫威,我懂。”
他看了看李春燕闪烁的目光,叹息道:“无非就是有没有‘侍御’之名罢了!有,你当时也未曾告诉我;没有,如今白纸黑字、言之凿凿,哪怕没有七哥的私章,我也没处说理。不过我懂,我都懂。”
他闭了闭眼睛。
自一家人被凤霄召回京,名义上是凤杞被过继为太子,实际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皇权的刺骨之寒;接着的这段时光,弹指一挥间,却又经历了无数的起伏磨难,他如在刀锋上行走,颤颤巍巍两边都是薄冰深渊,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尽头了如果构陷曹铮,他也不可能生还的,哥哥绝不会给他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如此,虽然是奇耻大辱、遗臭万年的罪过,但总归强过构陷曹铮、戕害忠臣。
凤霈看了看李春燕,又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答应你的。不过如果肯让你活命,你就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
一直垂着头,但话咬得很死的李春燕,突然啜泣了起来。
凤霈说:“若是这也难……唉,估计你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吧?人总有弱点。我理解你。”
李春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内监司来听审的人唯恐她控制不住情绪说出什么,厉声呵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对他有情不成?此案翻供,可知道下场是什么?!”
李春燕的哭声噎在肚子里,抬头泪眼迷蒙看着凤霈,满面愧疚,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大理寺卿和宗正寺正卿交换了眼色,问凤霈道:“那么……九大王可认供?”
“供词我自己写。”凤霈抬腕要笔。
他没有拧下去,只是在供词里写了自己一时酒醉乱性,以至一朝夕便使李氏怀孕的事,李氏身份他并不知道,但罪过既然犯下,就认罚。
写完,他画押摁指印,最后说:“我要见见妻女。”
“可以,监押期间,家人可以来探望大王。”大理寺卿不意这场审问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连刑杖都没用得着动,心里也窃喜,对凤霈尤其宽容。
又假意客气地叫人安排最宽敞、最舒服、阳光最充裕的牢房给凤霈居住。
晚间,周蓼便带着凤杨和两个小女儿前来探望丈夫。
女儿们惊恐万分地跟着狱卒穿过阴暗的窄道,到了同样阴暗压抑的一片牢狱前。
等见到换穿了素服、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老父时,几个小女孩都哭了起来,凤杨也抽泣得不能自已。
只有周蓼,依然是昂然地、冷冷地,说:“大王这么轻易就认罪了?”
“不认这个罪,也还有下一个罪。”凤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周蓼说:“你呀,还是那么懦弱,连撑几轮刑罚,叫人想一想你是不是有冤都做不到。”
凤霈说:“我这身皮肉从未受过苦楚,如今何必挺那样的酷刑?”
“为了你的名声,你孩子的名声呀。”
凤霈摇摇头:“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名声?日后,要叫你生受了。”
周蓼苦笑道:“日后?你有日后吗?你若没有日后,我又何有日后?”
凤霈疑她要在自己死后随着殉难,倒立刻瞪大眼睛,挺直身子,说:“蓼娘!我是定没有日后的,但你必须有!死不难,活着却难!尤其是以后,你在这样的耻辱和冷眼里活着会很难、很难!但我无路可选,你却有!”
周蓼不说话,直直地盯着丈夫,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落,但她毫无表情,任凭泪滴凝结在下颌上也不拂去。
凤霈也是第一次在平静中嚎啕起来,哭到哽咽难言后,才在耸动声声里压低声线悄然道:“我很惭愧,把最难的活着交给你去做。但是,亭娘和高云桐需要你,玉娘和张家需要你,杞哥儿”
他把声音压到低不可闻,几乎只看得见嘴唇的一张一翕:“曹铮入京后,已与宋纲密谋,他以一命牵制三哥视线,宋相到秣陵悄然安排杞哥儿北上。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杞哥儿需要京畿有接应。”
周蓼此刻才真的震撼了,她有无数的困难,有无数的不信任,但此刻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一句都不能推辞。
毁家纾难,就是这样子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
周蓼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活着,忍耻忍辱地活着。”
一对一辈子的怨偶,到了这一刻,在四目相对时,才感觉出永远无法再企及的深情。
不久后,凤霈在定谳前一晚,默默解衣带悬梁于牢房中。
怕担屠弟名声的凤震松了一口气,发旨宣布了晋王的罪状,将他全家废为庶人,逐出京师。
周蓼暂时带全家寄居在京郊周相公家的别苑,地方虽小,勉强能够容身,她一介妇人,带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幼女和被褫夺官职的长婿长女,变卖家产,勉强维生,不会再成为皇权的威胁。
晋王的尸身隔了几日送到她借居的地方,勒令简单下葬到坟岗子上。
她和三个女儿及女婿打开那草席卷着的、微微发臭的尸体,却没有看见尸体的脑袋。
女儿女婿悲愤得放声大哭,周蓼没有急着落泪,而是在尸体上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说:“这确实是你们的父亲。”
然后不顾污秽,抱着尸体亲自擦洗血污,喃喃地道:“大王,我和你道歉,我一直都错看了你。”
第241章
高云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军报,眉宇紧锁,好半日捶了捶桌子说:“为了达成议和,不仅冤杀曹将军,还顺带把晋王处死了。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还以朝廷之名,叫刑部镂版,遍牒诸路,但我听闻各地百姓没有不为曹将军和晋王喊冤垂涕的。”
太行军诸人也是长吁短叹,捶胸顿足:“靺鞨明明已经渐入颓势了,偏生为了议和,杀了我长城一般的大将和郡王!这样的官家,哪个还要保他!”
为了与靺鞨议和,也为了自己心里的权势欲,凤震出了这样一个昏招。
高云桐念着曹铮往日的一颦一笑,拭了拭眼角,说:“如今收拾旧山河,只有靠我与诸位兄弟了。朝廷昏聩,如今天下皆知。”
他拍出一张上谕,冷冷一笑:“这是金字牌发来给我的,说是曹铮伏诛,但朝廷念我无知,不再加罪,但要我交出手中军权,乖乖回汴梁觐见。”
“理他个头!”下面的兄弟们一片揎臂捋袖,吵吵嚷嚷,“再听他那狗皇帝的,当我们都是二傻子么?!”
“官家想要的自然是并州军,而不是我这里的义军。”高云桐说,“但并州军其实也并不在我手里。”
他有曹铮交付给他的虎符和金印,但要一支军队彻底地臣服,并不是只有这些就够了。
所以他微微蹙眉:“曹将军是带了一套仿制的虎符金印去汴梁的,应该也被没收了,官家是只老狐狸,想来对虎符金印也有些存疑,所以再来试探我?”
大桌上放着沙盘,虽然简陋,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山河分布与红蓝棋子遍布的军队示意图。
代表靺鞨的蓝色棋子主要分布在黄河北岸和割让的城池,但目前云州一支队伍由郭承恩主导的太子军队正在渐渐南下。作为山河表里的晋地,是仍然坚守着无数红色棋子的地方,特别是地大城坚的并州,是抗衡靺鞨最重要的一块土地,绝不能失守。
想定了,高云桐咬牙笑道:“要取并州,必先拿下并州军,再分散其军力,才能重新在并州洗牌。如今朝廷还能与靺鞨抗衡、保住国都的,无非就是并州军了,所以并州军不能散!也……不会散!更不能被他卖掉!”
救出凤枰之后,太行军的人把她送到了晋阳,那时候晋王还未死,而凤枰的未婚夫张举胜也没有嫌弃凤枰被侮辱、残缺了一根手指,待她休整数日之后,便为她举办了一场婚礼,履行了婚约。
其后,张家协调晋地各处大商贾,以商户捐输的方式为并州军发钱饷、发抚恤,稳定了军心,并州军里各层级的大小军官也坚守了职责,虽暂无领袖,但也没有内乱。
据说,张举胜当时按住了凤枰的颤抖着拿钥匙的手,说:“浑家,张家还有些银钱的积蓄,暂时动不到晋王府的库银。等张家的钱用完了,若抗衡靺鞨还需要银钱,你再取晋王府的库银罢。”
凤枰没有信心地仰望着丈夫:“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我……已经不干净,不配你了。”
泪水潸潸地落。
张举胜笑道:“傻话。第一,我能娶一位郡主,是我高攀。第二,你是被敌人侮辱,为国家受难,怎么能怪你?第三,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际,哪个汉人不应该为国家出力?张家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诗礼家传的人家,侥幸又有些生意在做,如今当然到了孝敬国家的时候了。”
“不过,要抗击靺鞨,我到底是不是做军的出身。”张举胜说,“到时候还是要看我那位连襟高将军的力量。”
凤枰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云桐后,恰逢曹铮与晋王被杀的事已经昭告天下。
高云桐安顿好义军,带着金印与虎符亲自前往并州,会见了并州军的三位副将与六位都虞侯。几个人抹着眼泪说:“高将军过来,我们就放心了!妈的,先朝廷还派了监军过来,那金印和虎符一看就是假的。兄弟几个没有肯见那位监军咱们的曹将军都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要我们乖乖听命?!听到沟里去么?”
高云桐道:“曹将军临行时把金印和虎符托付给我”
“咱们跟着高将军干!”
高云桐虚按双手,摇摇头:“我并不是觊觎并州军的权利。”
“我们晓得!”几个将官一致嚷嚷,“高将军能被宋相公和曹将军认可,人品没话说的;几次仗也打得漂亮极了!我们都心底里佩服!若是高将军带领我们并州军,我们就有底气了。说实话,若还是那位汴梁派来的监军过来,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曹将军的亲信,第一批被绞杀的就是我们,只是他还没到动手的时候罢了。再接下来并州军肯定也没好果子吃,最好不过是分散到朝廷其他各路厢军里,最坏说不定把军伍散入边关去当炮灰。哪个傻子愿意?”
但是若无领头羊带着,不从皇命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也为难了很久了。
高云桐这才抚膝道:“兄弟我不是武将出身,说实话本事也有限。但这样的关头,弟兄们信赖我,我也少不得出头露面。只是现在朝廷昏聩到令人发指,而两边靺鞨兵力夹击,亦是危难之时。”
他环顾几个人,缓缓道:“朝廷要绞杀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但也不能先跟朝廷内讧,给两边的靺鞨军可乘之机。新监军既然到了,咱们虚与委蛇,先稳住他;朝廷那里不日会有大变动,到时候并州军再一击反制,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将官也是跟着曹铮见过风浪的人,幹不思和温凌在应州和相州对并州虎视眈眈,而朝廷分明就有与靺鞨的内应,谁人看不出来!并州军此刻扯起反旗确实很容易被连根拔起。有高云桐做他们的主心骨,就不再担忧了。
于是,都是点点头:“行,明儿咱们就不‘生病’了,拜会拜会新监军去。”
“军饷可够?”
“够!并州的商户捐输了不少银钱粮草。就是没钱,只要有粮,大家也义无反顾保家卫国。”
“对监军,不妨喊几声‘粮饷不够’,朝廷也该当出出血。”高云桐说,“先为这事扯皮,朝廷只觉得大家无非鸟为食亡,也会放松警惕。”
他最后道:“别看靺鞨南北两面夹持着并州,但幹不思与温凌是对头,肚子里都是不服。利用好这一点,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高云桐向窗外极目远眺。
目光无法越过层层叠叠的太行山,无法穿过险峻狭窄的山陉,无法逾越高高的相州城墙。
他不知道凤栖在敌营受什么样的折磨,他知道自己会去救她,但不能仅凭一腔孤勇。
他必须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气,必须放手让她一搏,必须在拯救万民江山的同时拯救她,否则,她的一切苦心孤诣就都化作泡影,不会是她所希望的。
千般不舍,万般思念。
但因两人曾经一起说过的豪言:“要做一对儿女英雄”,而压住了不舍,压住了思念,为他们共同的、更高更远的目标而努力,甚至牺牲。
这才是他们作为知己、作为夫妻牢不可破的信念,胜过于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的小情小爱。
太行山的那一边,相州城内的温凌,在极度的震撼惊诧中,把目光从章谊大开大合的嘴上,回落到装着晋王首级的匣子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动着桌面,耳朵里好像是“嗡嗡”地在响,并不能听清章谊的每一句话。有时候投过奇怪的目光,却见章谊还在表功般不停地说着,他终于摆摆手打断了章谊:“等等,你不要再天花乱坠说了。我要你们杀掉曹铮,当然是于你我都是有利的;但杀掉晋王,对我有什么好处?”
章谊的眼睛很快瞟上来,似笑不笑地说:“可对大王也没有坏处啊!”
温凌说:“怎么没有坏处?人人都以为是我要求杀晋王的可我还曾经立晋王为帝,这不是显得我是个翻覆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