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谊瞬间敛了笑容,但又瞬间接着笑了:“二大王多虑了。晋王何曾是个好皇帝?又何曾像我们如今的官家一样,把和议的事作为最要紧的事来谈?晋王首鼠两端,在背后弄了多少鬼,难道二大王不知道?”
温凌一时语塞,满脑子只是想着凤栖刚刚那种悲愤欲绝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毫无理智起来,不耐烦地一拍桌子:“我需要诸君听我的话,不是找着借口、打着我的旗号,满足你们杀人灭口的私欲!”
章谊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嘴角抽了几抽,才说:“二大王怕是误会了。”
温凌起身到章谊身边,居高临下道:“我误没误会,你心里最有数。这不是做买卖,买一个,还饶一个,我要的是服从!不是狐假虎威!章相公,我们重用你,送你回故土,不是为了你来膈应我的!你别忘了,你儿子还在析津府,还在我的掌控下!”
章谊最见机,顿时俯身好好磕了个头:“大王!臣岂敢有二心!杀晋王凤霈,实在是不得已,也望大王体谅!何况人已经死了,脑袋也按不回去了。以后绝不敢有了。”
确实,逝者已矣,温凌除了教训章谊,发泄发泄怒火,也无法叫晋王起死回生。
而章谊在黄龙府时,可不仅是与自己走得近,亦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
温凌想想也不宜开罪他太过,只能又变幻了怒色,笑道:“这我知道,只是说一说,让章相公转告你们官家。”
转脸吩咐人准备大宴,为章谊接风。
宴席上,看着高高插在旗杆上的曹铮的人头,还是颇为欣喜的。叫萨满跳起庆祝胜利的歌舞,将两颗头颅献祭给白山黑水神命。
酒过三巡,温凌微醺,拍着章谊的肩膀笑道:“如今曹铮死了,并州很快就是你掌管了吧?”
章谊半日,轻叹了一声。
“怎么?”温凌问,“你们皇帝不肯?”
章谊道:“并州何其重要,鄙上也不傻。”
温凌色变:“我也不傻。不要并州,我非杀曹铮做什么呢?”
努努嘴指指半空中的人头:“留着好看么?”
“也挺好看,至少是大王的不世之功。”章谊抬头看看,脸色冷漠,“至于哪个去管辖并州,还求大王回书说明,鄙上才知道听命的道理。”
原来章谊也有自己的心思。
温凌笑了笑,又拍拍他:“行!不过今日只管喝酒,不要想其他烦心事!”给章谊满满地斟了一碗酒。
温凌心里想:章谊心思太活络,凤震看来也不是个乖乖就范的懦弱主儿。又想:马上幹不思就要再次攻破忻州了,到时候并州那么块肥肉,幹不思肯定也想要啊!莫非这两个人又想着投靠幹不思了?
他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斜瞥时却见章谊亦在偷偷瞥他,心里不由一惊。
恰在此时,萨满傩师的歌调突然尖锐了起来,而篝火最顶端突然冒出幽绿的火焰,照得两旁曹铮和凤霈的首级也被映照得幽绿诡异。
唱唱跳跳的士兵们突然就怔住了,停下步子或停下酒碗,茫茫然地看着那篝火。
萨满带着满是羽毛的面具,身上的铃鼓发疯般抖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怎么回事?”温凌起身去问。
萨满筛糠似的抖了好一阵,插上天的双眸才归位,隔着鬼神的面具对温凌说:“白山黑水神谕”
“等等说。”
温凌怕影响军心,摆手止住了萨满傩师:“先杀青牛白马祭神,然后再问神谕,然后亲自来告诉我。”
又对章谊拱拱手:“章相公先去营里休息吧。我这厢头里有点胀,可能是有点中酒了,容我也先去休息一阵。”
他强做微笑,示意其他将士该吃吃该喝喝。自己转身回营帐里,假作休息,实际等待萨满的神谕他要第一个知道,再决定该怎么做。
但到了营帐里,看见他安排服侍凤栖的几个侍女正在营帐门前团团转。
“怎么了?”温凌要紧问。
侍女是他从民间掳掠来的,慌了神,半日才磕磕巴巴说:“里面那位娘子,好像不好……”
“怎么不好?”
“她不说话,但奴们看她额头上的汗水黄豆般大。”
“手捂着肚子,好像肚子很疼。”
“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叫军医过来。”
……
温凌怒道:“当然该叫军医!立刻去叫!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活活抽死你们!”
他旋风般进门,在幽晦的烛光下,果然看见凤栖带着一头豆大的汗伏在矮案上,脸色已经煞白。
“怎么了?”他忙问,又说,“不舒服的话,你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坐在这里硬撑什么呢?”
他伸手抱她,她无力地推拒,而温凌很快觉察她裙下是湿漉漉的。
第242章
军医很快来了,问诊和搭脉后默默退了出来。
温凌问:“她怎么了?”
军医说:“臣不擅妇科,看脉象,以及听几个侍女描述形容,应该是悲愤至极,气血两虚,以至胎元不固,气不摄血,有落胎小产的迹象。”
温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半日方道:“能保得住么?”
“很难。”军医摇摇头,“臣不是学妇科的,这方面本领不济;况且血流得止不住,肚腹发硬、收缩、疼痛,就算是妇科圣手,这会儿了也未必能保得住。”
温凌道:“既然这样,就不保了吧。不过,对母体有没有伤害?”
“若是小产顺利,气血两虚是免不了的;若不顺利,母亲更是会受罪,但天道如此,也没有法子。”军医说,“小产之后若能顺利活下来,再好好进补吧。”
这个孩子,温凌一直视为眼中钉,若是这样没了,倒是全不费工夫。
不过有些担心凤栖的状态,厄运一件接着一件,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等了一天一夜,黄河边的延津渡下了好大一场雨,萨满的铃鼓孤独地在雨中响起,巫傩幽咽的歌声和凤栖幽咽的哭声,分不清谁是谁的。
在别帐醒来的温凌,做了一夜的噩梦。于是晨起头疼欲裂,在帐外呼吸了一会儿雨后的空气,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突然长得老高的蒿草,发了一会儿怔,才问:“她怎么样?”
军医已经进去诊过脉了,说:“蛮顺利的,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还没有巴掌大,裹在胞衣里白白的一团。大人有些失血,虚弱,不过没有并发其他病症。”
“你那里应该收贮有我带来的老山参。”温凌说,“煎了汤每日给她饮用。”
“是大王备着万一沙场上受伤时用的那一根老山参?”见温凌颔首,军医默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温凌不觉有些欢欣,信步走在泥泞的营间小道上。
萨满的歌声也力竭停下了,摘掉狰狞的面具正在喝水休息。
温凌问他:“昨日白山黑水神谕如何?”
萨满说:“乳虎血光,是大凶。”
温凌的笑意凝结在脸上,又问:“对谁大凶?”
萨满说:“对大军。”
温凌摇摇头否定说:“这未免胡说了。她小产,与大军有什么干系?”
萨满说:“昨晚西北天空也有血光,虽是乳虎的血光,山神薄怒,要降灾军中。西北灾难旋踵而至,不得不防。”
温凌望着西北还带着暗沉的天空,突然挑唇一笑:“若是西北有灾,原是上天要降厄运予他,不关我的事。”
他那弟弟幹不思正在西北的应州,打算一路开往并州去抢功。如果是幹不思有血光之灾,关他温凌什么事呢?
这样想定了,温凌愈发觉得欢欣。
操练完军队,看到靺鞨士兵们纷纷解开铁浮图甲,擦拭着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热汗,他说:“今日已经是雨后凉快的日子了,需要加紧操练,明日还要加练水师行船作战的技法,对面就是汴梁,金珠美人无数,你们懂的!”
靺鞨士兵在南边炎热的夏日是极其萎靡的,也唯独因他这句话,略略提振了士气,擦完汗,又套上七八十斤沉重的铁浮图甲,继续进行阵法的练习。
不过,一会儿就热晕了几个,都是中暑。温凌虽气,也只能叫军医把这些人抬到树荫下,解开甲胄和里头衬的襜褕透透气。而他自己,在闷热中也很难捱,强撑到太阳三竿,实在是汗如雨下,解散了操练的军伍,自己也到营帐里洗浴擦身。
几个粗使侍女伺候完他,又一件件装包袱。
温凌问:“谁的?”
侍女道:“萨满说血房不吉,要请凤娘子移个地方。”
温凌张了张嘴,似要否决,但终究不敢否决萨满的意见,只能点点头说:“那么,要多久?”
“小月坐完,一个月吧。”
他不由心里又生出欢腾来。
等待的时光一下子缩短了那么多,她几乎已经触手可及了。不由心痒痒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薄薄的中单,到屏风后去看她。
凤栖躺着,面朝帐篷的穹顶,脸色苍白,眉眼漆黑,完全无视他的到来,只呆呆地望着穹顶的竹子一根根散射的模样。
温凌清了清喉咙,说:“你还好吧?”
凤栖半日才答话:“谈不上好。”
他又近了两步,顺势坐在她身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擦掉她滑向耳边的两痕泪迹,愈发温柔:“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不过你们南人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不定你后福无穷呢。”
含情脉脉看着她,粗糙的指尖也温柔似水地抚弄着她,虽不明说,想她聪慧,应该懂他的意思。
但凤栖却轻蔑地直视他,冷笑起来:“我满心的恨,如今还有什么福分值得一说?”
“你恨……谁?”温凌小心翼翼问。
凤栖泪水滚珠般落下来:“我那伯父禽兽不如!我爹爹皇位都让给了他,哪里对不起他?!他要如此对我爹爹?!”
温凌暗自舒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你应当懂的:政局的角逐,素来都是如此残酷。”
凤栖横了他一眼:“我不要与你说话了!”
她肯使小性儿,温凌就觉得还算好掌控,更是贴近了过去,侧躺在她身边说:“当然,凤震确实也太狠了,自家兄弟也下得去手,实在叫人想不到。这样的人六亲不认的,我自然不会真正信他,现在不能不利用他,日后他没有价值了,我废了他让你哥哥做皇帝好不好?”
“我才不信你。”
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松口了。
温凌心想:凤震两面三刀、口蜜腹剑,阴谋算计那么多,自己焉能不防?也是心累。而凤杞那个窝囊废任凭捏扁搓圆,还不如他爹凤霈,多么好控制!即便不是为了讨凤栖欢心,仅只为了自己将来南下更为便当,也可以开始考虑这一条了。
于是笑道:“男人的承诺你尽可以不信,不过将来慢慢看我是不是能做到罢。”
终于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别难过了,将来我为你报仇。”
她的脸冰凉的,大夏天亲上去宛如吃了冰碗子里的冰湃水果般透心的清凉。
而她转过来的目光凉意中透出一点热切:“你真的能为我报仇?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凌失笑:她未免太理智了,太懂他是个求索“好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