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舆论想到了凤霈,他转念却又有了个想法,只是有些拿不准,绕室彷徨了一会儿,才回头对坐在矮凳上的章谊说:“我那九哥儿,如今在府好吧?”
章谊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凤震那双豺目毒光幽绿,笑意里含刀锋似的,机心满满。
章谊是揣摩上意的能手,顿时就明白了,他犹豫片刻,笑道:“晋王当然不大服气,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呵,刚嫁了女儿去晋阳,心思也活络着呢!”
章谊道:“不是……他女儿被冀王逮着了?就……没什么发现?”
凤震叹口气道:“靺鞨人粗鲁愚蠢,说是连我那侄女儿的手指头都剁了,也奸.污过了,依然没问出个所以然,嫁妆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最后就分了嫁妆里的金珠缎帛,吃了腊味点心,只贪图了眼前的欢喜,连造个假都没造出来!”
章谊心想:现在造也来得及。
但又想:远水不解近渴,皇帝当是其他意思,还需再琢磨琢磨。
凤震果然不容他多问,只是挥挥手道:“爱卿今日也辛苦了。重派人掌管并州的事必须是在曹铮伏诛且无舆情之后,否则并州那帮曹铮亲自带出来的兵油子也够人喝一壶的。晋王名声一向不好,逼他指认曹铮可比让曹铮自己认罪容易多了。只要他担下罪名,将来即便是说曹铮杀错了,也是晋王构陷在前,朕被蒙蔽视听而已。”
章谊接下了这个困难的任务,当然也颇为苦恼。
但凤震的方向指得不错,他很快有了思路,先从凤霈常爱逛的勾栏瓦肆入手,再叫人查他当伪帝时处理朝政和处理后宫的桩桩件件,终于叫他查出了可以用来胁迫的端倪!
凤霈被从晋王府叫入皇宫大内时,因为完全不明外头的形势,心里还有几分天真无畏的气恼。
及至见了凤震,看见旁边记录起居注的臣子也在,心里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但虽也跪下给哥哥行了大礼,态度却并不算很好,直剌剌问道:“官家今日召见臣弟来,不知是何紧要的事?”
凤震冷哼一声:“你干的好事!”
凤霈一呆,气焰也不如刚才,小心翼翼问:“臣弟愚钝,不知犯了什么过失?”
凤震道:“你可知道宫中有一位宫伎,名叫春燕的?”
凤霈脑子一嗡。
宫伎春燕,是他在被靺鞨逼迫登基之后,一夜酒醉乱性,不觉睡了,睡过后才知道春燕不仅是宫伎,还是凤霄宠过的,答应了给“侍御”的名分,未及册封典礼,汴梁就被攻破了;而后又知道了春燕怀孕的消息,周蓼一念之仁,放过了她腹中的胎儿;但世事变迁太快,他很快又被迫放弃皇位,出宫被禁于晋王府的时候,根本顾及不到春燕这个别居掖庭、无名无分的孕妇,后来也就薄幸地忘记了。
算算时间,冬去夏来,春燕已经将近临盆。
凤霈磕磕巴巴说:“记……记得。”
凤震冷冷地盯着他,盯得凤霈背上汗出,才缓缓道:“她说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若是胆敢撒谎欺君、混淆皇室血脉,就该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道赐死!”
凤霈再料不到哥哥后头更狠的算计,虽然羞赧得脸都红了,还是说:“她……她没说谎,确实是我的。”
好极了,上钩了!
凤震斜瞥了起居录官一眼,又问:“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春燕已经有了七哥儿‘侍御’的名分?”
凤霈急忙抬头解释:“春燕是伺候过七哥,七哥也答应过给名分,不过毕竟还没有明着发旨。春燕……还……还算不上是七哥的嫔妃!”
凤震道:“我怎么听说内旨已经发到了内监司?名分已经定下了?”
“绝没有!”
内监司要造假,对皇帝来说可就容易多了。
凤震一个眼色,一个小内监就弯腰捧来了一份卷宗。凤震又一个眼色,卷宗直接递到了凤霈的手中。
凤霈打开一看,里面是册立宫人的圣旨,“李春燕”的名字赫然在目,被封“侍御”。
凤霈先是心头一虚,抖抖索索端详了一会儿,突然说:“三哥,这不是真的!”
凤震一诧,问:“怎么不是真的?”
凤霈说:“七哥儿内旨,会用他‘清虚上人’的私章,以区别与发往朝廷的圣谕。侍御名号,一般也要加上‘明’‘玄’‘清’‘道’等字样,不会光秃秃三个人全叫‘侍御’!”
凤震一噎。
他去国就藩最久,平常从没有回京的机会,不懂他兄弟在宫中的奇葩制度,内监司是天子近臣,也基本从老宫人替换成了他的自己人这次造假,没有造好。
但他反应很快,且也敢于舍掉脸面,顿时冷笑道:“胡扯胡扯,谕旨在这里,谁敢造假不成?何况李侍御的肚子也摆在那里了!你赖得掉?”
凤霈也愣了愣,才问:“三哥的意思是什么?臣弟好像不大明白了。还请三哥明示吧。”
凤震道:“朕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看你铸下这等乱了人伦的大错,传出去你自己万劫不复,凤氏皇室脸面无存!朕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凤霈强自平复焦灼的内心,问:“那么,三哥想怎么给臣弟‘改过自新’的机会?”
看他要怎么开价码威胁自己。
第240章
凤震说:“李氏春燕,是断然不能留了,只是一尸两命,实在是伤阴骘。为了你的颜面,朕也只好做这样的恶人。”
顿了顿,好人赚足了,才继续眯了眯眼睛说:“不过,我犹有恨事在心,你若肯帮我,也算是我们兄弟互相扶持。”
凤霈问:“扶持三哥,理所应当,但不知所指何事?”
凤震说:“曹铮这个人吧,叛迹已经彰显,但是死鸭子嘴硬,招供了几次又是翻供,弄得好些不明真相的人还在为他说话。朕不处置他吧,绝对是纵虎归山了,但要处置他,也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说完,直直地朝凤霈盯了过去。
凤霈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阵恶寒,但仍然是故作懵懂地问:“是啊,怎么办呢?臣弟也没本事说服他呀。”
凤震冷森森笑道:“天真了!说服他是不可能的,毕竟招供后他不仅是死路一条,还是遗臭万年的死。他骨头又硬,扛住了几轮拷掠。现如今朕不打算要他的口供了,而要有人来佐证他确有叛国的迹象。这样,随便他肯不肯招供,都可以定罪了。”
凤霈低了头,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已经知道了哥哥的来意。
凤震果然死死地盯着垂头不语的弟弟:“九哥儿,你在晋地与他一起的时日最长,难道你从不晓得他的狼子野心?”
凤霈硬着头皮说:“臣弟素来不关心国政。”
凤震“呵呵”笑了两声:“我在吴地就藩时,还会关心国政,难道你在晋地这样重要的屏藩之地,却完全不在意?”
凤霈陪笑说:“三哥,我的荒唐无能是天下皆知的,日常玩玩金石,听听曲子,与家中姬妾做些无益之事,打发有涯之生罢了。”
“你儿子当太子的时候,你也不管国政?”
“不管,更不管!”凤霈干脆斩钉截铁地回答,“三哥,那时候我不是更遭忌讳嘛,哪敢越俎代庖管这些!别说那时候,就是退位让贤给您之后,也就是在府中侍弄侍弄花草,与姬妾们调弦鼓瑟,外面的事听也懒得听。”
“那为什么要急着嫁女儿到晋阳张家?”
“因为女儿大了呀。”凤霈苦笑道,“哪有当爹爹的看着女儿都二十了,还在家里守着当老姑娘的?少不得求了三哥的恩典。”
装傻充愣,亦是块滚刀肉。
凤震心里着恼,但还是要诈他一诈,冷笑道:“别编谎了!你在嫁妆里夹了东西给曹铮,当我不知道?”
凤霈果然抬头惊诧,但很快否认:“三哥说笑了吧?臣弟夹了什么东西?”
“九哥儿,”官家凤震死死地看着弟弟,缓缓地说,“天堂有路给你走,你不要不识抬举,不晓得朕的苦心,直往地狱里去。”
凤霈看着他凶横溢出眼眶的神色,突然间也坦然了:“三哥,这不是臣弟识不识您的抬举,晓不晓得您的苦心的事,而是臣弟不会做这个伪证呵呵,我与曹铮有联系,谋叛逆,我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三哥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证实曹铮曾经想拉你入伙,借重你的名声意欲谋反就可以了。你自己,只管说不敢答应,没有参与,谁又会要你的命?”凤震“谆谆”劝诱。
紧跟着,他撕开了最后一点遮羞布,与他掰开分析:“你为三哥做这件事,三哥一定投桃报李,给你些好处,叫你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更舒坦一些;但你若执迷不悟,那李春燕的肚子就够你身败名裂,朕若问你一条‘逼.淫嫂氏’的逆伦罪过,赐你自尽也不为过,这丑陋的罪行,可远胜于曹铮与你密谋、而你不应。”
凤霈看着哥哥的样子,气得发抖。
但他大脑里紧张地转了一会儿,却终于昂首道:“呵呵,我也不缺这一条风流罪过。但却也不能构陷良将忠臣,害人害己。”
“你真当朕不敢对付你?!”
“你对付吧!”凤霈昂然道,“我这条命,在你登基之后就注定保不住了的;我的名声,也注定会在你史官的笔下被扭曲成恶人的。成王败寇,我也只好认了。愿史笔如椽,千秋之后还能洗刷我的冤屈。”
他扭头看了看那位目瞪口呆的起居注官,笑起来,泪流满面:“当然,洗刷不了冤屈,也就算了。我不在乎。三哥,我也劝你,为了帝位不妨可以冷血一点;但为了你的帝位,还是要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冷血铁腕时终究还是要想一想万千黎庶。”
“你这纨绔儿不配教导我!”凤震勃然大怒,“我从小被你母亲张贵妃欺侮,被先帝冷待,早早地孤苦伶仃去国就藩,年纪轻轻时人生路已经被截断了!我跟谁诉冤诉苦?!你和七哥儿父母俱全,享用了无数的福祉,挨着个儿地做皇帝掌权,却事实上是两个真废物!你也配?!”
他的手指气得僵如鸡爪,面目狰狞。
但一会儿又收了狰狞之色,冷笑起来:“九哥儿,今日是你逼我,来日你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但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们,她们日后将有何脸面在人世间活下去?你说罢,曹铮有没有与你密谋?”
“没有,从没有,也不会有。”
“好!送晋王出宫!”凤震怒道,伸手指着宫门。
等内侍连掇带弄把凤霈赶了出去,凤震才从气恼中泛起愁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转脸看见那位木愣愣的起居注官,又寒了面孔问:“你刚刚记了些什么?”
起居注官磕磕巴巴说:“臣……臣什么都没写。”
他是个人精儿,很快从凤震的杀气中找到自保的话缝儿:“晋王满嘴胡言,臣怎么可能记录下来?臣……臣是官家从吴地带来的……臣还是官家的罗才人的兄弟。”
是近臣、亲臣,应当也是信臣,凤震这才收起杀心无辜杀戮有职分的史官,这是帝王的大忌,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做这样的事。
隔日,皇宫门口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乃是一个披头散发、腹大如鼓的妇人。
门口禁军过来拉住她,问:“兀那妇人,这登闻鼓可是要上达天听的,你是有什么泼天冤仇,非击这鼓来鸣冤?当心瞎敲登闻鼓可是要挨刑杖、发遣徒刑的!”
那妇人嚎叫道:“我当然有泼天的冤仇!”
禁军道:“难道不能先往知县、知府那里告冤?”
妇人道:“我要告的是当朝官家的弟弟,朝廷御封的郡王,哪个知县、知府敢受我的诉状?”
禁军又道:“啊?冤屈了你什么?”
妇人摸着自己的肚子,“嗬嗬嗬”地哭着:“我被他诱使,犯下泼天大过,有死而已。但肚子里这个孩子乃是皇室血脉,我不能让他一辈子也蒙冤。”
“那你究竟要告谁?”
“我告九大王、晋王殿下!”妇人大声说,“告他逼.淫兄妾,始乱终弃!”
周围禁军和宫门口的官员们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
禁军赶紧进去回报,又很快出了宫门,说:“已经上报官家知晓了。但这事要紧,估摸着须汴梁府尹同宗正寺一道审理,既不能冤屈了晋王,亦不能混淆了皇室的血统。”
李氏春燕先在宫门口击鼓喊冤,是对凤霈的最后一次警告。
晋王很快得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然而却端坐屋中不动分毫。
凤震怒他不知好歹,也就不再给他机会了。要弄死晋王,且让他身败名裂,目的当然是要把这事搞大,越大越好。
于是,李春燕接下来在禁军的护卫下,大张旗鼓地去了汴梁府尹那边,又一次击鼓鸣冤,当着闹市里无数汴梁百姓的面,大肆控诉了晋王的恶行。
这样的绯闻往往也流传最快,很快京中就津津乐道于晋王的风流逸事。
风流倒还罢了,他本就是个纨绔的形貌,大家也见怪不怪。
但春燕乃是前一任官家定了名分的侍妾,睡了她就等于睡了哥哥的女人。礼仪之邦又不是蛮夷之地可以收继婚、纳嫂氏的,晋王这项风流罪过已经是逆伦大案了。
凤霈被审问时,先环顾了四周,看了看刑吏们准备好的各式刑具,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