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的亲兵见惯了杀戮,个个笑嘻嘻的,说:“看着是挺像是真的曹铮,不过南人惯会说话不算话的,还是要仔细瞧瞧清楚。”
章谊陪着笑:“不可能的,臣办事,大王还不放心么?曹铮不仅是大王的眼中钉,也是鄙国官家的肉中刺,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温凌便不急着让亲兵把头颅呈送上来,手一虚按:“你们官家怕他这个建节的将军掌握晋地、乃至北地的军权,想除之而后快我信;但你们一直说给曹铮定罪很难,而不经大理寺审理、不犯《大梁律例》,即便是有皇帝暗示,大理寺也不能枉刑我倒很想知道,大理寺最后是如何给曹铮定罪判刑的?”
这正是章谊要卖弄自己立功的地方,于是不疾不徐笑道:“确实很不容易,臣和官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曹铮骨头硬,大王也是知道的,在京里素有清名,在北边打了几次胜仗,老百姓也拿他当救星,这次要动他,各处上书、求情、招贴雪片似的往京城飞!各路、州府、各节度使都为他说话!京里的太学生闹了几次,革除了多少学生的功名!定罪要杀之前一晚,有些百姓竟也在法场为他奠酒、送浆饭,官家后来只能紧急命令改为‘加恩赐死’,避免他在大庭广众下就戮,会引起民变。”
“二大王!你说这难不难?!”
温凌点点头:“确实不容易。听说曹铮一直是不肯认罪的?”
章谊摇头晃脑,最后还不忘“丑表功”一下:“他当然不肯认罪认罪就要死嘛。刑也动得够狠了,先是鞭杖,再加三木,最后身上全是鞭痕杖伤,手指脚踝尽数折断,也没有肯招。”
凤栖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眼圈红红的,拼命忍住泪想:我要听下去,曹伯伯为国家受的所有罪、所有冤,我都要一字一字刻在心里!
温凌搁在桌上的手背上还是掉落了她的一滴泪,不由扭头望了她一眼。
章谊却没有注意,只顾盯着温凌眉飞色舞表功:“后来臣想,曹铮自小是家臣,后来是在禁军里磨炼,身子骨硬朗,忍耐力更是常人不及的。要突破他的口供,必须用其他手段。我特特找了地方上一个酷辣出名的老吏,由他亲自施行了一种刑讯:用鱼鳔胶涂在曹铮的身上,再粘上麻布,等胶干透了,用力撕下麻布,而鱼鳔胶极其牢固,麻布就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是谓‘披麻拷’大王,凌迟之痛,尚且是利刃割肉,虽痛但快;但披麻拷之痛,连皮带肉活生生撕扯,牵筋而裂血管,人不如待宰猪羊,偏生又只疼在皮肉,曹铮当时眼睛翻上天,浑身都抽搐了,偏生意识一直清醒,只是痛到汗如雨下、脸色煞白,说话不得。迷糊时说什么应什么,几乎就要肯画押了,但稍倾脸色回转了些,又矢口否认有罪。”
他叹了口气,却并非叹曹铮的刚烈悲壮,而是叹自己审讯栽赃的不容易:“可怜臣也是文人出身,听他嘶叫,看他抽搐,只怕他会死,自己也掩着面浑身筛糠,但为了为大王、为官家要到曹铮的口供,忍着不适,叫那老吏拷问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背上无一块好皮肉,血肉模糊,胸腹、大腿、小腿、上臂……也全部没有放过,整个人就跟血葫芦似的。好容易逮着一次他将晕不晕的时候,再次逼问,这次模模糊糊间又认供了,赶紧让大理寺同侪一齐作证,又趁他还有点意识,抐了手印,才算功德圆满。”
章谊期待着温凌对他的首肯,但温凌好半天不说话,只回味着她的泪滴滴落在手背上时又湿又烫的感觉。
感觉自己应该欣喜,应该有打压控制了她的满足,事实上他却连对章谊的笑意都显得勉强,好半日才说:“确实不容易,曹铮是个好对手。若他肯为我们所用,又何苦落到这个下场?唉……”
章谊笑容凝固,又不敢不笑,好半天才说:“那是曹铮得福不知,臣与官家则早感恩戴德,愿意为汗王与大王尽犬马之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与章谊,对靺鞨确实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架子也端足了,颜色也给够了,但也不能对他们欺凌太过,毕竟还要靠他们俯首陈臣,才能一步步满足自己的欲壑。
他于是硬下心肠不去想身边人的泪滴,爽朗笑道:“不过,如今曹铮头颅已至,和谈的诚意可见了!”
叫人把头颅端到自己面前,要好好看看曹铮这位硬铮铮的老对手。
日晒石灰腌的头颅已经变形了,但须发眉眼是曹铮无疑,他扭头看了看凤栖,她已经忍不住滚滚泪下,只是不愿意章谊看见,用扇子掩面,极力掩饰着肩头的颤动,也咬着嘴唇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这就更证明头颅是真的了。
温凌抬起下巴指了指章谊身边另一个匣子:“那么,那里装的是什么?”
章谊的笑容较刚刚有了些微倨色:“大王,这也是鄙上奉于大王的礼物。”
温凌“呵呵”笑道:“这么小的匣子,装金银珠宝也装不了多少,难道是什么稀世奇珍?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你说说看,是什么?”
章谊笑道:“大王,其实要逼曹铮认叛国之罪,只有他这首倡,而没有协同之人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能与曹铮协同,也是想叛乱我陛下的人,不大好找,找到的也难以证实他里通曹铮。”
他摸了摸那个匣子:“大王请先过目吧,里头原委请听小臣慢慢道来。”
温凌的亲兵再一次过去捧起匣子,检视了四周,和刚刚那只一样,并无异样。
于是再一次示意章谊自己打开,才往里面再次检视。
而后回报道:“大王,还是个脑袋。并无其他东西。”
温凌问:“这个是谁?”
章谊笑而不语,被问了两遍后才说:“大王认识的,也是恨他的。”
“我还恨谁?”温凌奇道,“莫非你们还拿住了高云桐?”
说完,回头看了凤栖一眼,想看看这个恶意的玩笑会惹恼她几分。
凤栖脸色也开始煞白,好像是再一次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石灰味后的不适。
温凌心想:高云桐在太行八陉串联一起,带着义军游击为战,讨厌得要命,但是前几日才有军报说他在井陉和白陉露面已经神秘莫测了,要是汴梁抓住了他,怎么不飞传喜讯过来定然是自己的妄想了。
抚慰地看了凤栖一眼,在案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揽了揽她的腿,示意她不要担心。
然后从匣中拎起头颅的发髻,慢慢面对头颅的正脸。
果然是认识的,相当熟悉。
也确实恨过,政见相左,还被他摆了一道。
但他毫无喜悦,反而惊诧至极,手一松,那头颅就“咚”地掉回到匣子里了。
而他身边那个人,只低低地说了声“老天!”
“咕咚”一声,瘫软晕厥在他身边。
温凌赶紧下座去看。
人是真的晕过去了,他赶紧抱住她的头,喊人取水,然后拍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嘴里一声叠一声喊:“亭卿!亭卿!”
凤栖是急怒攻心的晕,被他拍打掐人中,又被一个亲兵浇了些冷水在脸上头上,很快悠悠醒转。
入眼就是温凌担忧的面孔。
她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刚刚,是不是在你帐中做梦?”
温凌嚅嗫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便不是做梦了扶我起来。”
温凌说:“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那我自己起来。”
她肚子有点大,以前还都灵活自如,但今日浑身乏力似的,抓着他的案桌腿,用力拉自己起身。
眼睛瞪得血红,刚刚为曹铮而哭泣的泪痕仿佛都被烤干了,只一道一道凝固在脸上,有些黯淡的反光。她的牙齿倒如银子打造的利刃,死死地咬住嘴唇,黯淡发紫的唇上赫然一道殷红的牙印,血珠子颤巍巍地在牙齿边抖动。
温凌怕她再摔,只能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看了。亲者痛,仇者快。”
她赫然瞪了他一眼,颤巍巍站起身,撑着桌子支撑自己的身子。凝神望向匣子里黑漆漆的一团发髻,然后不顾污秽,把那头颅再次捧了出来。
她和她的父亲再一次面对面,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境!
凤栖一言不发,只这样盯着父亲不瞑的双目看了很久。那双眸子已经变成了灰色,瞳孔放大,嘴唇微张,好像在呐喊。他脸色异于曹铮,是肿胀的紫,应该是窒息而亡再被取了头颅。
凤栖凝望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头颅轻轻放回去。
温凌说得对,这时候一切苦痛、懦弱、伤心、绝望,都是“亲者痛、仇者快”,她不想章谊看到,也不想温凌看到。
所以她真的没有再流一滴泪,也没有哀嚎、哭闹、饮泣。
她只扶着沿路的一切东西案桌、屏风、执戟的士兵、门框一点点往外挪去。
温凌只能收拾着理智,默默给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
章谊当然看出不对劲,却故意问:“这是……”
第239章
温凌不耐烦地说:“章相公看不出来么?无非是女人家没见识,晕血。”
又问:“这人头是晋王的?杀他做什么?我又没有要他的人头?”
章谊似笑非笑道:“晋王与曹铮狼狈为奸,意欲叛国,那自然也是一道处刑。”
温凌问:“不对啊,晋王一直被监.禁在汴梁,他如何能与曹铮一道叛国?”
章谊露出玄之又玄的神情,笑道:“曹铮叛国,都‘莫须有’了,晋王岂不能‘莫须有’?”
温凌明白过来,这晋王想是遭了忌,被哥哥借机处死。
从冷血政治人的角度来说,温凌很明白这事的合理,但想到刚刚凤栖的神色,又想凤霈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主动让位给哥哥凤震,凤震犹自要杀他除根,看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并非可以轻易搓圆捏扁的。心里不由对凤震产生了几分警惕。
他闲闲问道:“那么,难道你们对皇帝的亲弟弟,也用披麻拷逼口供?”
章谊道:“那倒不至于,说实话,我们那位晋王,估计连两记鞭子都受不得,也不需要动这样的酷刑。只不过曹铮伏诛,很多人不服气,也有人跟我说:‘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他浑然不以为耻,“呵呵”笑两声道:“晋王声名狼藉,在晋阳就是花花公子一个,登基时得位不正,是天下笑柄,迫于天下清议退位,却又在后宫盗兄长之妾,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他这乱了纲常的臭名已经妥妥地坐实了。”
温凌虽对“得位不正”四个字不大满意,但讲到后面的“盗嫂”丑闻,倒又不明白且好奇了:“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震本来就打算着一石二鸟,一头是除掉曹铮这个尾大不掉的建节将军,一头是除掉弟弟凤霈这个前任皇帝。
但大梁以礼法治天下,没有罪名,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滥杀。
温凌催逼他杀掉曹铮催逼得紧,凤震当然也头疼了很久。大理寺先是不得力,不肯动用重刑,换了几个推官,甚至最后胁迫到大理寺卿本人头上,才终于沿用了章谊举荐的酷吏,对曹铮动用了史无前例的“披麻拷”。
曹铮痛得半昏厥时在供状上画了“十字”花押,但醒来之后,听闻自己被处以斩决,神色平淡,甚至带着冷笑。
转天,曹铮蒙冤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官家急怒,但即便是皇城司明察暗访,也没有查出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接着,太学生砸了太学,伏阙为曹铮请命;再接着,京中不少官员上辞表,不愿再为官;百姓们更是喧嚷,说曹铮何曾有半分反迹?何况外敌当前,只有曹铮、高云桐能抵御二三,现在杀曹铮岂不是自毁长城?
再接着,各地上书、招贴雪片般往京城飞,大多都是为曹铮求情、说话。
这架势,皇帝也不大招架得住。
所以,凤震愁眉苦脸,悄悄召见了章谊:“这可怎么好?骑虎难下了!不杀曹铮,别说靺鞨冀王那里通不过,就是朕自己又该如何收拾残局?难道还让曹铮继续当他的枢密使?”
章谊道:“官家!斩草不除根,日后哪怕是贬曹铮出京、流放边远、永不叙用,也必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况冀王口口声声必要曹铮的头颅,这老贼相貌有特色,想砍个假脑袋蒙混过关都难!”
“我何尝不晓得!”凤震道,“所以才找你商量嘛!”
“大家嚷嚷着要释放曹铮,无非也为两点。”章谊分析道,“其一,曹铮罪行不大明确,叛迹不够昭彰;其二,大家都怕再和靺鞨打起来,没有了曹铮,北方防线上缺少得力的将才抵御。”
“唉,可不就是!”
章谊当了多年相公,老辣确实是老辣,他笑道:“第二点,官家不必太过犯愁。北方缺少将才不假,但如果不打仗,有没有将才又何妨?如今和议成功在即,一旦谈成,无非是给点钱,割点地,都是可以承受的损失,以后大梁和靺鞨两国就如同当年大梁和北卢两国一样,岁币到位,再开边贸,从此只管赚钱,再无战乱。”
凤震仍然皱着眉听。
章谊当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若是官家担忧,杀曹铮之后,臣愿为官家分忧,镇守并州。”
凤震心中顿生狐疑,但脸上笑道:“若爱卿肯担这重任,那倒是让朕无比放心了。”
章谊道:“臣本当效犬马之劳,和谈若成,臣在靺鞨人面前也有三两功劳,还是能说得上话,保得住边境安泰的。”
凤震问:“但是第一点怎么办?口供画押都拿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闲话?”
章谊道:“其实官家不必担忧这些闲话的。”
凤震摇摇头:“不然。朝野舆论,轻微时不用担心,甚至能造成党同伐异、互相制衡的局面,于为君者也未尝不是好事。但如今只有你我等亲信臣子还坚持曹铮有罪,余外这么多人都言曹铮冤枉,众口铄金,我们君臣何从自辩?说实话,你那句‘莫须有’,确实不能服众!”
章谊嘴角一抽,急忙低头掩饰,拱手道:“官家说得极是。”
心里想:谁叫你得位不正,大家不服气你呢!
而凤震心里也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先靠舆论扳倒了弟弟凤霈,他算是见机,没敢和我硬杠,乖乖让位,省了我不少麻烦。朝野舆论当然有覆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