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而抖开信纸扫了一眼。
是她的字!
俏丽的簪花小楷,撇捺写得纤细而散漫,笔意带些连绵,但又不过分,怕他看不懂,又闹出“温凌犬也”之类的笑话。
温凌嘴角不自觉地一抽,然后赶紧扼住了那快要逸出来的笑意。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转脸对凤枰笑道:“她既然愿意来换你,我就不为难你了。”
挥挥手道:“叫个军医来给她看看伤。记得还须锁牢,别叫她自戕。”
他捏着信纸,极力摆出刚才那样冷硬的面孔、无情的眼神。
直到快步走进自己的营帐,到得屏风后面无其他人的地方。
第230章
凤栖和温凌约定相见的地方在相州城郊。
温凌在相州城楼上,看着蜿蜒道路上慢慢驶来一辆简朴的大车,后面跟着百余个同样简朴的土兵打扮的人穿着靛色半臂夏布衫,外头是一层皮甲,草编范阳笠,个个黝黑的皮肤。
车辆停在城墙上的弓箭射程之外。
城墙上弓箭手齐刷刷瞄了过去。
那百十个南梁男儿四下散开,骑马在四围兜了一圈,大概是在检查有没有靺鞨的伏兵。
而后又汇聚到一起,其中一个举着竹子简易制作的“旌节”,解开身上的朴刀,骑着马往相州城而来。
温凌皱着眉,等那人到了城墙下,却不肯打开城门,对城门下喊道:“旌节是自己劈了竹子做的,那么车里的人呢?万一也不是真的?”
捧节的那位回头,对着大车方向挥了挥旌节。
大车车帘打开,凤栖从里面露出脸,昂然往城墙上看了看,虽则挺远,她相信温凌能够看见她。
温凌颔首,于是相州城门打开,把使者放进去后,又立刻闭锁了。
临时的使节笑道:“还真是怕咱哪。”
温凌冷冷道:“虽则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要是再嘴贱,我也可以卸掉你的胳膊腿再把你丢出去。”
使节点点头:“好,好,我们公主想必在信里写清楚了,一个人换一个人,哪边弄虚作假,哪边名声扫地。”
温凌道:“她有什么名声?”
“您有名声。”来人也是个老油条,躬了躬身说,“相信二大王不会给天下留个诓骗弱女子、背信弃义的名声的。我家公主也说,白山黑水神在上,瞧着大王有没有仁德福命。”
温凌微微色变。
战场上可以尔虞我诈,但神明前不行。
他不耐烦说:“少废话,我要晋王三女又有何用?燕国公主来,我就放人。”
使节说:“是,刚刚我看过了,我家公主的位置与城门的位置中间那道外郭的栅栏,正好是双方射程的中间。请大王亦移步前往,哪方食言,哪方就承担风险。”
温凌笑了起来:“怎么有打得那么精的算盘?”
使节毫不退让地说:“没办法,我们家公主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难道大王怕了?”
温凌收了笑容,想了想说:“我先派人查看,若确实你们没有阴谋,我就答应。”
使节道:“好,只限十人,不带重兵、不带火器,我方若动武,绝非大王对手,到时候食言在先,天下共笑,任凭处置。”
温凌忖了忖,十个人派出去损失了也有限,还能占据道理,不妨就听她的。她倒也算计得缜密,不过再缜密也玩不出花来。
不觉微微露了点笑意,旋即收住,说:“好。”
十个人圈马回来时,在城墙下摇摇头,示意并无埋伏,一切安全。
温凌远远眺望着立在夏风中的凤栖,她那身薄丝褙子被风吹得贴身,似是胖了一些,虽看不清眉眼,却觉得那种凛然与妩媚一体的风姿并未减少,不由就心头发热,披了铁浮图札甲,骑上乌骓马,把凤枰如猎获一般横放在马背上,慢慢出了城门。
凤栖看他一眼,亦慢慢前往。
不几步,温凌已然隔着外郭的木栅居高临下望着凤栖了。
凤栖站立在地上,靛青褙子被她交握的双手掩住襟摆,郁金色长裙,赤红绦儿,压裙碧玉坠子,寻常打扮,美得惊人。
温凌喉头“啯”的一响,竭力控制目光中的温柔色,冷冰冰说:“栅栏郭门打开。”
门吱呀开了,他把凤枰丢下马,直直盯着凤栖。
凤栖提踵从门中进来,毫无畏惧一般,先看了姊姊一眼,又望向温凌说:“我与姊姊,想是永诀了,几句诀别遗言,能说么?”
“你说。”
她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情在理,温柔可亲,叫人不忍拒绝。
反正他盯着,看她能如何翻出他如来佛的掌心去!
凤栖得他允许,才款款俯身扶起了姊姊凤枰。
“姊姊,还好吧?”
凤枰踉跄起身,却怪她:“亭娘,你不该来!”
凤栖看着她滚滚的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姊姊,我该来!我不能不来。”
凤枰几乎站不稳,这段日子的揪心、痛楚、恐惧、绝望……现在仍然萦绕着她。或许她要摆脱这一切了,但想到这是妹妹用自己换来的,想到那些揪心、痛楚、恐惧、绝望……可能马上要加诸妹妹的身上,她的心在颤抖,用缺了的手指抓牢了凤栖的褙子,把那靛蓝色薄丝上抓出深深的印痕:“亭娘!你……不该来啊!他……他是……”
她想骂温凌是个禽兽,甚至是禽兽不如,她不敢想象妹妹在这个禽兽的手里会遭遇什么,强烈的愧疚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使得她那句骂他的话都哽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来。
但凤栖柔和地捧着她斑斓的脸,看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边落泪边温和地劝道:“别说了,我愿意的。”
凤枰摇着头,双手也无力起来,顺着那光滑的丝绸往下滑落:“妹妹,亭娘,以前,姊姊对不起你……”
凤栖哭着笑了。
以前,在晋王府里,闲极生事。庶姊妹里难免为“爹爹偏心不偏心”“母亲家世清白不清白”勾心斗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选首饰、挑布匹、奴婢里关月例银子、谁说了一句话不中听……之类鸡毛蒜皮吵吵。
如今,物是人非,生死难料。
凤栖道:“姊姊,谁谈小时候的傻事呢?姊姊,替我尽孝,好好活着。”
她抓住了凤枰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感觉到姊姊的一截断指上粉嫩的肉芽,尚未洗净的凝固的粘血……心如擂鼓,但必须更加清醒。
她说:“姊姊,到并州,嫁给张家,去晋阳,咱们老王府里看看。”
凤枰感觉到手心里塞进来的一个蜡丸,眼皮一跳,却见凤栖泪目中的几道机锋。
“我……”她嚅嗫着,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但凤栖说:“姊姊,这乱世,活命都不容易,我已经休矣,只求姊姊好好替我活下去。”
这是责任,也是义务,活着的人无可推脱。
凤枰很快就想明白了。
如今她们在双方射程之间,在温凌虎视眈眈之下,谁都没有退路,也谁都不能当懦夫。
这就是命运,埋怨上苍也没用,只能抗击它,抗击这不公的命!
凤枰用力点了点头。那枚蜡丸滚落她的袖口,她捏住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
凤栖说:“姊姊,走罢。”
凤枰一步一回头,泪洒满襟,好容易才走过短短一段路,登上了凤栖来时的那辆大车。
凤栖站在温凌马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远望着她带来的人关闭车门,扬鞭策马,在山道上扬起尘土,终于在几个转弯后,只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埃了。而凤枰一声又一声“妹妹!”,凄厉的哭声却似越发清晰。
凤栖抹了抹泪,回头就看见温凌沉郁的目光。
她不说话,含着一眶泪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求饶,也没有仇恨,泪光背后是静如止水、毫无情绪。
温凌凝望了她好久,才问:“你不想想怎么求我?”
“求你给我个好死?”她反问。
温凌笑起来:“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小心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叫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凤栖叹了口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只剩一死是可以自主的。”
温凌勃然色变,翻身下马,一把捏住她的两只手腕,死死地揪到自己面前:“不!你连死都不能自主!”
犹自担心她会不会已经服毒了,嘴角一凛,上下打量着她的面色。
好在她面色虽有些苍白,整体还是滋润的,眼神清亮,神志清楚,不像是已经服毒的模样。又担心她会不会又在身上藏着剧毒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搜她的身子,只能严控她的双手,咬着牙说:“我让你怎么死,你才能怎么死。”
凤栖被他拎着,不由自主贴在他冰冷的铁浮图上,双脚踮起,勉强着地。
她胸前冰冷,却觉得他眼底灼热,下颌绷着,喉结却在上下滚动,棱角分明的嘴唇带着温润的淡红,仿佛其下蓬勃着刚猛的血气。
凤栖不由对着他一笑。
温凌愈感勃然怒意,或许因为她笑容里的挑衅意味,或许因为对自己心居然会陡然发软而产生的无能狂怒,只觉得这个小妖精可恶至极!他都想立刻掐死她!
可是他仅仅把她的双腕扯得更紧更近了些,她就皱着眉喊:“啊……疼……”
温凌不由又松了劲,只是恶狠狠地说:“疼的还没让你一件一件尝过去呢!”
凤栖便又抿着嘴不说话了,直直地瞪着他,眼眶里又生一层薄泪,但毫无屈服的模样。
他也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又想溺毙在她的泪光双瞳里,又怕再看她凉薄暗笑的挑衅模样。
又爱,又怕,又不能让她和旁人看出端倪来。
只能咬着牙根凶横地说:“你别急,到相州城里,好好拾掇你,管叫你后悔此世为人!”
要了绳索捆了她的双手,扛麻袋似的往马背上一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见她褙子倒挂,而露出月白里衫、赤红裙带和郁金色褶裙,便恶意地用鞭杆在她裙上敲了两下,见她疼痛辗转,呵斥道:“老实的!既然能耐得很,就别有这怕疼的模样!”
而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般,飞驰入城,直抵城中居所。
第231章
温凌及他所带的军队,即使在城里,也依然习惯于住在帐篷里,连营团围,把城中最大的集市占做扎营地。
凤栖倒悬在马背上,颠簸得想吐,但是依然努力地看着一切,希图找到些薄弱点。
可惜,营盘层层叠叠、互相呼应,一时看不出任何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