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得了这个职位,朝廷当然不能不答应他这个要求反正枢密院早就被皇帝架空了,宋纲身体不好,只能在重要事情上发表发表参赞的意见,曹铮很快要被清算,更不会放权给他。
部院里当然没有一件要紧的事要紧的事,大臣们均说“要等官家的意思”。
曹铮兜转了一圈,没见到宋纲,故意问:“咦,宋相公呢?”
大家道:“宋相公有些小中风,日常行走、说话都不方便,也不能遇风邪,日常不出门。重大的事情会到他府上汇报。”
“啊!”曹铮点点头,“我是副职,不能不先见见上司,既然宋相公是身子骨不便利,只能我跑一跑了。”
“其实也不用。宋相公不怎么肯见人。”
曹铮道:“他见不见是他的事,我总不能不尽到礼数。”
然而,果然在宋府门口吃了闭门羹。门口执兵器替大臣看守门户的是厢军的打扮,笑道:“曹相公回去吧,宋相公这段日子越发虚弱了,火气还大,谁都不见,天天但知道在屋子里饮泣,穿件白衣喊着要去见先帝谢罪。您呀,也别招惹他了,逮着谁骂谁呢!”
曹铮有些失望,但晓得在大臣家门口布置士兵,这不是一般的常理,无非是打着“保护”的旗号进行监视。
他在门口踟蹰转了两圈,最后只能把名帖再次交给门房:“宋相公虽然退回了曹某的名帖,但曹某还是期待能得相公一顾,要不哪天相公身体好些,麻烦哪位传个话给我,我再跑一趟。”
曹铮的轿子刚刚走到半路,就有个人气喘吁吁从身后赶过来:“曹相公的行驾么?”
曹铮跺跺脚,轿子停下来,他探出头说:“不错,你找我?”
那人喘着气笑道:“鄙上说,心已如灰,从此君子远庖厨,再不参与朝政了。请曹相公把名帖收好,不用再来了。”
原来是宋纲的家丁。
曹铮愈发失望,勉强笑道:“宋相公是枢密院正使,马上朝中格局变化,肯定有需要他拿主张的地方,曹某是宋相公的下属,怎么可能不见他呢?”
那人毫不犹豫说:“我家主人身子骨已经这样了,夫人说,已经和官家请求休致请辞了三回,如今废人一般,官家再留着主人也没什么意思。估计很快就要回秣陵老家养病了。”
又把那名帖递了递,说:“夫人还说,来往文字多有不便,既然不谈朝政,君子远庖厨了,再进庖厨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双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咬字却多有油滑,把名帖塞回曹铮的手里,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曹铮看了看硬塞在手里的名帖他在里面还隐晦写了求见宋纲谈朝廷和议事件的意思,但宋纲果然是心如死灰,再不问朝政了么?
他打开名帖,里面他写的那几句被浓墨大涂大抹,显出涂抹者极度的气愤。
他叹口气,把名帖丢在轿子座椅一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想着凤栖所说的一事怎么实现,如果宋纲不配合,这件事难上加难。
轿子颠簸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的,宋府那跑腿小厮的话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小厮反复在讲“君子远庖厨”,一个说着大白话的跑腿奴才,却会说这样一句出自《孟子》的文绉绉的词儿,而且说几遍,眼睛还闪啊闪的,似乎再暗示着什么。
曹铮猛地拿起丢在一边的名帖,仔细再看被涂抹掉的文字生宣的特性,落一笔有一笔的墨痕,涂掉的地方仔细看,会看出先写了几个字,再被浓墨涂去:
“二更后门”。
后门一般是家中庖厨之地所在,进门的菜蔬米面,出门的厨余垃圾,小厮使女进出也从这里,乱糟糟、脏兮兮的,来往人员又乱,一般检查也会松懈,何况凤震毕竟也不好明着把宋纲家围满了暗探。
曹铮露出了一点微笑。
晚上二更,他邀了好些熟悉的教坊司女,人都听到曹公馆里舞乐声声,欢歌雷动。
而曹铮换了青衣小帽,一副老家丁的打扮,悄然跟着教坊娘子的车马离开了,而后转到了宋府后门。
二更初鼓,他抹着额角的汗,在宋府后门翘首。
稍倾便见先来的那个小厮也出了门,装作倒杂物的模样叫嚷着:“咦,现找的那个来收拾草灰的人呢?”
曹铮站出来说:“小人在呢。”
小厮露出点调皮的笑容,大大咧咧说:“好嘞,那跟我来吧。”
把青衣小帽的曹铮引进了屋内。
在人少的地方,还低声夸他:“相公可真聪明!”
曹铮不习惯地扽了扽短打的衣摆,苦笑道:“不聪明也不行啊。”
他们一路往宋纲的正屋走,到了正头院子,按着大家族的规矩,小厮就不能进了,他躬身道:“夫人说,她一把年纪了,不忌讳这些礼数了,里头都是自家人,也请曹将军放心。”
曹铮点点头,刚要伸手敲院门,院门就“吱呀”打开了,几个朴素打扮的大丫鬟对他躬身道:“里面请。”
院子里就闻到浓烈的药味,进了屋子,只觉简陋得雪洞一般,正寝的床边,宋纲的夫人正在给他喂药,见曹铮到了,便说:“相公,曹将军总算来了。”
宋纲靠着引枕,此刻激动起来一般往起坐直,嘴里“呜噜呜噜”似乎急着要说话,口水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宋夫人埋怨道:“急什么!曹将军陪你说一晚上都不要紧。”替他擦了涎水,又道:“事缓则圆!”
曹铮前几十年与宋纲见面不多,此刻却必得促膝而坐密谈了。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面上斑斑点点,脸色红得不正常,嘴角被口水沤烂了似的,眼睛里是浑浊的光。此刻,老人已经潸然泪下,口齿不清地说:“曹……将军!我上当了啊!”
曹铮握住这位忠贞老相国的枯瘦双手,不由也是泪下:“宋相公!我来汴梁闯一闯,因为我晓得,朝廷不能议和啊!”
第228章
宋纲说:“当然不能议和!当年,就是他说绝不议和,我觉得这是个有担当的藩王,觉得天下与其交给温凌的岳丈,不如交给他。那时候我为他出力多少,背着多少骂名,都忍耻前行,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他哭得涕泗横流,本来就口齿不清,现在越发含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铮其实只能听个大概,却见他捶胸顿足、拍打被褥的伤心模样,要紧抚慰道:“宋相公,宋相公,当年吴王深城府,不仅骗过了您,甚至骗过了天下人。如今只能向前看,追悔亦无用。”
宋纲在妻子的应和抚慰中,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并非愚蠢,只是素来戆直的人不大理会阴柔奸恶的种种,容易以己度人。
他努力地点点头:“是……老夫本来已经心如死灰,但曹将军入京,又觉得有了些希望。听说章谊已经进入了汴梁,拿着的是靺鞨的国书,这次如要议和,只怕割地赔款还要胜于上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和谈成功。”
曹铮道:“如今这位陛下,实则是仰仗靺鞨冀王的呼应登临王座的。他要投桃报李,势必促成和谈。除非和谈内容让他也无法接受。”
宋纲便想着这一条:“可惜我们看不到和谈的内容,不知可否能从温凌那边下手?让他与官家决裂?”
曹铮摇摇头:“现在是做不到,再说,与虎谋皮,也叫人心惊。”
“那可怎么好呢?”
曹铮默然了一会儿,说:“唯有换主。”
宋纲,连着一旁他的夫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对于臣子而言,这就是谋逆,十恶不赦、株连九族。
但曹铮已经无所畏惧:“釜底抽薪,这是最容易做到的办法。不然,以如今这位的德行,有把柄受制于靺鞨,除了乖乖听话别无他法靺鞨的议和要超出他能忍受的范畴,不是我说,除非靺鞨让他皇帝做不成,或者要杀他独子,否则即使把国界线划到长江,他也会咬咬牙答应下来,毕竟他还是皇帝,还能掌控富庶之地,没有什么牺牲是大于让他滚下皇位的。”
宋纲撮牙花子,半日才说:“曹将军打算自己上位?”
曹铮慌忙拱手:“我绝不敢!这样悖逆的事,借曹某十个胆子也不敢。”
“那难道推举我这个瘫在床上的半死老头子?”宋纲揶揄地笑了,瘦瘦的面颊上咧开大嘴,嘴角不大受控制,露出一口牙。
曹铮苦笑道:“我想,宋相公也不敢吧。”
宋纲收了笑:“我知道,你想推晋王再次登位。”
他缓缓说:“晋王和你在晋地相处了二十几年,你是了解他这个人的:无能,懦弱,但是没有坏心,也还晓得为国的底线。再者,也是凤姓,也是坐过御座的人,也是肯与靺鞨一战的,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曹铮连连点头:“不错!晋王如今也在京中,如果宋相公愿意合作,我可以纠起一些朝中同伴,再以河东的并州军作威胁,奉晋王重新登位!”
宋纲摇摇头:“你糊涂!你在京中名声极坏,只瞒着你一人而已;你那些旧伙伴,如今在新君手下,有几个愿意为你的振臂一呼而抛家弃子、饮刀头血?你在河东的部队,等渡河到得城下,你的脑袋都要风干在市口了!群龙无首,谁为你的遗愿拼命?”
曹铮不由声音转低了,扶着膝盖叹气:“是……我知道到汴梁谋变是九死一生。但若是肯从命的人多一些……”
宋纲道:“他在汴梁是皇帝,身边总是要处理干净才敢安枕的。晋王府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没等你找晋王登基,晋王就被‘呜呼哀哉’了;便是你我宅边,难道不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难得来一次,还得扮小厮、走后厨进来,若是要与许多人密谋造反,你寻思寻思要猴年马月才能做到?再者,你那些旧友,就算是一百个中九十九个都对你忠心,但凡有一个怕牵连妻儿的,走漏了消息,这件事就彻底玩完儿所以古来逼宫也好、叛乱也好,有十分力量只能做成三分,还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那样的实力,也是九死一生的啊!”
“可是”曹铮捶了捶脑袋,“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宋相,不赶紧把‘事’办好,他就要对你我动手了,然后扫除障碍,和议就要签了!和议签完,势必退守让地,把江山门户给靺鞨打开,那时候怎么来得及?”
宋纲倒反过来劝慰他:“我其实有一个想法,‘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你可记得晋王有一个独子,曾被北狩官家立为太子,后又废掉的?”
曹铮点点头:“我知道,杞哥儿。”
想着他纨绔懦弱一如乃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但又觉得未必不是一条路。
宋纲说:“他是个糊涂蛋、胆小鬼,但心地尚算仁义,当年为了救官伎于冀王之手,肯丢脸出头的。被废之后,给了个延陵郡公的虚爵,呆在我的老家秣陵,被地方官看管着。听说太过苦闷,嚷嚷着要出家,知府看着不是话,劝了劝就让他自命了个‘居士’,在家吃斋念佛,时不时还要发个癫。在秣陵也算是个笑话,人人都只把他当废物看,并不严格监管。”
又说:“我这身子骨,和官家说了几次要回老家调养,如今议和要紧的时候,他肯定不愿意我这把老骨头出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烦他,所以再上书求去,应该就能成。”
曹铮明白过来,点点头说:“也好!是凤姓的,就可以对天下交代。”
家天下的名分,重于一切。
宋纲又说:“但是,在京的必然要牺牲了。包括你,包括晋王。凤杞悄然北上,一旦举旗,你和晋王肯定就都没有退路了。”
曹铮笑道:“固所愿也,在这段时日里,我还可以暗里调动并州军为杞哥儿呼应。至于晋王……也顾不得他了,说不定还能激起杞哥儿的斗志。”
在这场大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都有被吃掉的可能性;过得了楚河汉界,也未必不会被困住了一招将军。
宋纲出神地仰头望了一会儿床顶,说:“我新得到一条消息,章谊前来谈议和的事,提到靺鞨有意放还一些陪前任官家‘北狩’的旧臣和年老嫔妃,但作为交换,也要我们送一些大臣和家眷过去。我感觉这里或许有威胁如今这位官家的意思。原汴梁府尹沈素节的妻儿这次就要北上,听高云桐说,沈素节是我们自己人,那么他妻儿前往,可以通一些消息过去。”
他叹息道:“我这几日啊,做梦总梦见故主。那位北狩的官家啊,当年的七哥儿,我在经筵给他讲过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曹铮抚膝不知说什么好。
而宋纲直视他道:“汴梁这位,有来自北面的威胁,怕自己的弟弟被放还抢夺他的位置,一方面会更奴颜婢膝听从靺鞨的话,一方面也会把精力更多放在防范弟弟归来上,与靺鞨会产生罅隙。老曹,该当牺牲的人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只是这会儿顾不得仁义,也顾不得旧情分,沈素节和你那位旧主,可以很好地牵制汴梁,给杞哥儿悄然回来的机会。”
曹铮何不顾念凤霄的恩情,不由潸然,好久才说:“是,我明白了。”
不几日,宋纲病得更重了,他用歪歪扭扭的亲笔给凤震上书,说自己“狐死首丘”,希望能安葬在家乡。又说“臣风闻章谊回廷谈与靺鞨议和之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陛下三思。”
…………
这么烦,凤震当然希望这个病歪歪的老头子快滚。反正他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但又是朝廷彝鼎一般的老臣,不能随便杀害,趁这个机会,厚赏了一番,赐了一个没有用的太子太师的虚衔,让他风光回老家秣陵等死,也是作为皇帝优待老臣的一番做作。
但宋纲一离开京城,凤震就变了一张面孔,在召见曹铮的时候也不装病弱了,直接在大朝上说:“曹卿可算回来了,如今天下谣言纷传,多是言卿的不是。朕在汴梁也不知真假。今日大朝之上,各部都在,倒要听听曹卿对河东之战是怎么样的想法?”
曹铮心道:“来了!”
面上犹不变色,表情松弛,举起笏板沉声道:“臣在河东,一心作战,未曾听见过对臣的谣言,若有,臣也一哂而已。”
凤震冷笑道:“那么,在河东作战时抗旨,是出于何等居心?”
曹铮抬眸直视天颜,只觉得皇帝鸢肩豺目,洞精党眄的模样叫人作呕。
他坦然地一揖,说话极其放肆:“官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恕臣直言:陛下遥制,失误极大,致使天武军损失惨重,我朝北军从胜势转为颓势,而靺鞨温凌所部却悄然穿插,直捣相州,兵锋直指磁州和太行八陉;如今又挟孟津渡,遥制洛阳,掳走晋王外嫁之女。臣以为,朝中有通敌而资和议的人,应当揪出来处死!”
只听“哐啷”一声,凤震把面前的御案都推倒了,案桌上摆放的笔砚与杯盏全部飞溅在地。
他今日已搜集或捏造好曹铮的所有罪状,打算一击致命,打曹铮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罪证俱在,曹铮喊冤也没有用,他再将曹铮下狱问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而曹铮的节度使印和虎符,则已经派自己的亲信过黄河去并州接管了,并州军被他指挥得分散在晋地和河东河北,即使是闹起哗变,力量也有限,组织也无人,还可以凭借温凌之手剿灭。
他借病苦心绸缪这么些日子,自感万无一失,却不料这曹铮如此大胆,先发制人,当庭就是一顿指责,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这皇帝留下!
大臣们和内侍们都股栗失色,唯有曹铮面不改色,低头看了一眼“滴溜溜”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兔毫盏,可惜道:“好好一个建盏,却先摔损了边儿,再碰一碰只怕就要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