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始终不渡河到洛阳,应该是与凤震有协议。但放开晋地门户,只差一个磁州。而若晋地守不住,接下来靺鞨只要费点力气过潼关,再由汉中南下,中原处于合围之后,朝廷除却南渡靠江淮自保之外,已经别无办法古来南渡而只能困守半壁江山的例子也不少了。”
凤震贪图一时的权位,而温凌也假装不犯黄河以南,其实是有更大的野心。
高云桐恨这位“官家”到极处,已经直呼其名了。
曹铮点点头:“不错。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卖国求荣。晋地是山河表里,死也要守住。这个重任只能交给你了。”
他很平淡地打开帷幄内牢牢锁着的柜门,拿出并州堪舆图、并州军虎符,以及并州节度使的官印,朝高云桐的方向推了过去。
高云桐瞪大了眼睛,分毫不动。
随即,见曹铮打开匣子,爱惜地抚了抚那枚官印,低声说:“人都说我只忠于‘北狩’的那位官家不错,我们自小是奶兄弟,一起长大,他登基后步步拔擢我,我也对他忠心不二。他把并州这样的山河要塞交给我,我也不负期望,帮他守好了这片地方。但是,他年纪大了,却犯糊涂了,听任章谊那帮子奸臣的话,我也是个懦弱,没有敢犯言上谏,生怕他不高兴,坏了我们一辈子的君臣情分;也是因为再没想到,他的好大喜功和不明事理会害了他自己和咱们的大梁。”
曹铮说得平静,语气毫无波澜似的,但热泪随着他冲淡的笑意却不听使唤地滚滚而下。
“从这个角度说,我确实是大梁的罪人,死有余辜。”
“曹将军……”
“嘉树,”曹铮扭头道,“这是我内心佩服你的地方。做第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付出的代价叫人心惊,但也成就了你。”
他把官印匣子盖儿合好,很郑重地捧起来,朝着高云桐的方向递了递:“你过来。”
高云桐起身长揖:“卑职不敢,这枚节度使印,是朝廷的名器,还是请将军自己收着。”
“糊涂。”曹铮柔声批评他,“你看你,都做了将军,还是一动就一股酸文人气息。朝廷如今是谁的朝廷?名器又是谁的名器?并州军到底肯听谁的?朝廷么?”
“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儒生。”
“儒生好啊,心里怀的是天下。但是书生掌兵,要不得迂腐和仁慈。”曹铮仰头似乎看了看帷帐的穹顶,脸颊上泪痕交错却没有再落泪,再低头时表情越发凝重,“嘉树,我在汴梁还有几个亲信,所以,燕国公主想要有人在汴梁内应,我最合适去,你不要去。你带着并州军和太行军,好好守我们的江山,与温凌斡旋。”
高云桐诧异抬头。
凤栖信中希望他能悄悄到汴梁去,有三条计策,要一一落实,极度机密,不能假手他人。
其中一条是希望能悄悄救出晋王凤霈,至少也要保证晋王的命在,扳倒凤震之后需要有人登基皇位来统领战斗。
这是犯了皇帝凤震大忌的,很有可能让他狗急跳墙,不顾清议,连高云桐一起杀了灭口。
曹铮说:“而且,我也不打算悄悄去汴梁,我带天武军去堵截相州,拿下孟津渡,这还需要你放权给我。”
“可是这帮天武军……”
“我没有打算成功。”曹铮说,“你请旨让我带天武军,凤震会觉得是扳倒我的好机会,一定会答应的。凤震是先帝所评价的‘阴险毫无底线’,但对付阴险之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引他入彀。”
高云桐诧异了一会儿之后猛然明白过来:曹铮这是要赌上性命造反了!
“曹……曹将军!”他不由就有点结巴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劝。
曹铮笑着:“‘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老话说得没错,你浑家让你进京,这点可真看得不准。”
然而毫无嘲笑他们俩的意思,反而意谆谆:“这种事,还得我来。成了,奉你老丈人上位;不成,也摘开你,横竖横都让你们全心全意对付靺鞨。我老了,打仗是不如你们这壮力的一辈了。但与老狐狸们斗心机,你们还要学着点。”
凤栖得到了消息:曹铮率领天武军前往相州,看起来似乎是要为磁州解围了。
而皇帝当然首肯,明发上谕,把曹铮此行捧得极高估计接下来就要狠狠地把曹铮摔到泥淖里,除掉他凤震的心腹大患了。
有天武军这帮不服管教的兵油子掣肘,曹铮想打赢消息渠道畅通的温凌,当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因为凤震不想曹铮直接殉国而得到一个让人敬仰的名声,所以天武军虽然不断败北,但主力和曹铮本人都未曾受损。
温凌打这样不痛快的仗自然也打得很憋屈,加之心里有另一层事,本来已经只差一步,现在又被拖延了,满心只觉得烦躁。
曹铮在与温凌慢慢缠斗的过程中,已经摸清了靺鞨军在河东的分布情况,亲笔用隐语将战局情况告知高云桐和凤栖,让他们作掎角之势布局。
现在,天武军兵力越来越弱,士气越来越低下,曹铮静候着朝廷的发旨。
天武军那几个都虞侯现在逃无可逃,被迫随着曹铮辗转作战,脾气也远没有原来那么坏了。扎营时来探听消息:“曹将军,现在近乎于给靺鞨围着打,这什么时候才是了局?兄弟们……已经死了不少了。”
曹铮淡然端坐道:“都虞侯以为打仗是什么?每个人不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可是……可是……”那人嚅嗫了半天才低声说,“天武军是朝廷禁军主力,这么牺牲下去,难道不是可惜?该向官家请旨撤退,还是请旨撤退吧?”
曹铮看向他说:“可惜?我岂不知道可惜!”
他把官家的密旨“啪”地一声丢在那几个都虞侯面前,冷冷道:“围困卫辉府的时候命我不出兵,温凌潜逃时命我出兵打空营,如今我们被围困,一再叫我不许撤退。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也没什么,诸位呢,大概也该有做奠品的觉悟了吧?”
都虞侯们面面相觑,不说话。
在皇帝的棋局里,他们都是牺牲品,败局已定不让退,无非就是要往曹铮身上栽更大的罪名。
他们咽着唾沫,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为难与痛苦,也才理解曹铮一向不肯乖乖遵旨的原委。
曹铮用指尖用力叩击这那一道道摆在桌面上的上谕,冷冷笑着说:“之前冀王的大军已经与我方胶着,如果河北各节度使、各刺史得陛下之命,齐心而战,说不定功及垂成。如今一切战功废于一旦,所有兵力一朝全休!乱命之下,社稷江山何以中兴?!①”
他一边笑,一边泪下:“我死不要紧,河东河南百姓、义军已经付出了多少牺牲,而一旦磁州被破,并州被破,屠城清算,报复立至。说实话,诸君这几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曹铮终于一拍书案,勃然而起,而怒色带笑,满眼嘲讽。
那些面面相觑的天武军都虞侯们,终于垂下头颅,和他一道暗暗垂泪。
曹铮不断的败局传到汴梁,整个河南地区的恐惧靺鞨的心态又渐渐上浮,原本认为靺鞨被拒于黄河之外,河南是安全的,现在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尚且打不过了,是不是汴梁被破的耻辱又要再重演一次?这次是不是会更加惨烈?
当章谊作为靺鞨派去汴梁议和的使臣时,凤震这次毫无刚骨,开门笑脸相迎。
城中百姓犯着嘀咕,但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议和、割地、赔钱,虽然意味着要勒紧裤带过日子,但总归比之前全城被洗劫杀戮要来得好任何事,要到自己面前才开始真的算计,不然无非是说几句高高在上的大话套话,表一表自己崇高的道德态度而已。
而凤震也终于下诏,让曹铮带着天武军班师,并且到京觐见。
远在河东河北的凤栖与高云桐,虽遥遥相望,但都知晓了一概情况,沉心静气,等待曹铮的牺牲与破局之时。
第227章
曹铮在皇帝连续金牌的催促下,终于领着手下的三万天武军过黄河,回到了汴梁。
回来之前,京中怕他有变数,一直是客客气气地催促,甚至在京郊准备好了“犒劳”的大宴,表达朝廷对曹铮的“殊礼”既是给曹铮看的,也是给天下百姓看的。
曹铮并不戳破,昂然在郊劳的酒宴上痛饮三杯,然后对着穿着诸王品级襕衫罩袍的太子凤杭笑道:“太子别来无恙?之前听说太子受责,而人皆说怪我苛刻。今日臣理应向太子敬一杯以表歉意呢!”
凤杭心里把曹铮恨了个半死,但他在“城府深沉”这点上颇有乃父之风,脸上丝毫不露,笑融融举杯道:“将军哪里听得那些人浑说!孤受父亲责罚,原是因为家事,是做父亲的管教儿子罢了。”
也要面子,不大肯当着众人的面谈自己的过失。
两个人携手并肩,进入精致的帷帐中坐下,好酒满杯,肉食丰富,一会儿教坊司里的美人儿便来献歌献舞,一片欢声。
太子侧身问道:“这酒可好?”
“多谢官家和太子,好得很!”
“肉呢?”
曹铮笑道:“当然也好得很。”
太子笑道:“河东河北如今陷于兵燹,确实没有这样的好酒好肉了。”
两个人尬笑一阵,听了一会儿曲子,太子又闲闲道:“这次将军带回来的是天武军,这支朝廷劲旅竟然也不敌靺鞨。靺鞨实力实在可怖啊。那么将军麾下的并州军呢?”
曹铮就知道他拐弯抹角就想知道这个。
朝廷忌惮他,主要就是忌惮他手下忠心不二的并州军,如果没有妥实的法子搞定他,并州军一旦哗变也会令朝廷头疼。
曹铮道:“唉,连天武军都战不过靺鞨,并州军不过是朝廷厢军,更是不济。只不过他们守土有责,尤其不能丢掉晋地,所以我还是命他们徐徐退守。”
太子道:“那么,现在谁在掌管并州军?”
曹铮道:“是臣麾下几个都虞侯。”
“并州监军还在?”
“嗯。”曹铮道,“朝廷委派的监军,就是官家的恩典与法纪,当然要奉于并州。”
他努努嘴,指了指随着他一道被亲兵捧进来的节度使印信匣子:“臣的节度使印信、虎符,与监军印信共同咨文调动并州厢军。”
太子瞥了那匣子一眼,打开的盒盖中露出一点金色印纽。
他点点头说:“将军一路辛苦!等进京之后,先暂歇几日。官家这两日中了热风寒,在福宁殿调养,所以命孤来迎候将军。”
曹铮连道“不敢”,心里想:大概是要和章谊谈和议的事,须先要稳住我,再下狠手对付。但之于我,这是很要紧的几天,亦是天赐之机。
口上还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惋惜样貌:“唉呀,官家还好吧?臣还想和官家当面谢罪的。”
“陛下调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不过年纪大了,不敢疏忽。至于胜负,乃兵家常事。”凤杭笑道,“将军忠义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郊劳之后,曹铮进京城城门,一路御道上还安排了不少迎接的百姓,香案摆着,面孔都是不耐烦的,大概也是被抓出来做戏的。
曹铮却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路骑马,对着御道两边的百姓连连拱手,大声道:“靺鞨在河东,已成颓势,如今专会拉汉人做马前卒,盘剥苛酷,不得民心!臣曹铮受天恩深重,誓将精忠报国,有死而已!太子也说‘胜负乃兵家常事’,臣曹铮觉得,我大梁有朝廷支持北伐,有觉醒过来的黎民与官军,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是正理!臣曹铮自将整理出平戎策,不出五年,定能把靺鞨赶出我大梁的土地之外!”
汴梁百姓将信将疑地听着,有人还嘀咕着:“不是说要议和么?”
凤杭却有些慌,从太子的金根车里探出头来,强笑道:“将军大义,汴梁民众都晓得!将军也累了,要不下马随孤乘车?”
曹铮看了他一眼,笑道:“臣不累,谢太子。”
继续昂然骑在马上,向路两边万众拱手,并看着久违的汴梁:它经历战火之后刚刚复苏,但沿街店墙上,仍留着刀兵痕迹和火灼痕迹。
他的心里阵阵刺痛,咬着后槽牙努力露出自信的微笑。
他居住的公馆远离章谊所住的地方,安排了男男女女好多伺候的人。
曹铮也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朝廷议和的事。
但出门时,便见四周投来目光的人都闪开眼神,他心里便也了然局面了。
皇帝推病不见,他无聊时便召来教坊司官伎,每日醇酒妇人,尽情享乐,真有他旧主凤霄的遗风。
曹铮知道,皇帝正在秘密推进和靺鞨的议和,一旦议定得差不多了,将会找个时机昭告天下,而他,也在等这样的时机。
没几日,说是官家病愈,但身子虚弱,还不急着接见外臣。
倒是一纸圣谕到了曹铮所住的公馆,传旨的内臣喜笑颜开,先作揖,挤眉弄眼道了“恭喜”,然后才展开圣旨,当着众人的面宣读。
原来把枢密副使的要职给了曹铮。
枢密使是中央最高军事长官,但通常给的是文臣,即便是有个别武将得到这个职位,也是要卸下武职,收回兵权的。输雌
名义上,宋纲仍是枢密院正使,现在曹铮成为了副使两个人关系素来一般,宋纲尤其是戆直的臭脾气,很难与人和谐共事,只怕接下来曹铮日子会很不好过。
但曹铮并不多言,叩谢了圣恩,交出了装着并州节度使大印的匣子,再次请求面圣。
而那传旨的宦官依然替凤震拒绝了,只说官家身子没有好利索,等过几日再说。
曹铮面朝宫阙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换穿了文臣的绛袍,然后说:“那么,臣先到部院里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