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她就给高云桐也写了一首藏字诗,首肯了他回京求援的想法,但给他另出了个险中求胜的主意。
然而这主意势必需要牺牲。
需要他们俩共同牺牲,或许,还需要更多他们认识、深有感情的人牺牲。
凤栖望了望窗外,天空高远,白日凌空,热辣辣的光普照大地。
她登城巡视时看见,城外郊野一片荒芜,农人只敢在山坳里种一点点粮食蔬菜,不敢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以防被靺鞨收割,肥了敌人;还有那更远的山河间,汉人百姓血汗淋漓,在敌国的皮鞭下劳作为奴,没有尊严,没有温饱,没有安全。
这是时代的苦难,非独她的,非独她的亲人朋友的。
高云桐愿意付出的所有牺牲从来都不是愚蠢,而是悲悯,只是庸常之人意识不到这种悲悯的意义。
她懂。
现在,她也愿意成为他。
天武军的士兵在几个都虞侯、指挥使的带领下,敲着饭盆嚷嚷:“这吃的是猪食么?!跟着曹将军的都是猪么?”
一片恶意的喧哗。署辞
高云桐心里骂着:你们只会吃饭睡觉,还不如猪。
但不能激怒他们,冷声说:“我和曹将军与你们吃的一样。如今非常时期,各位还是少计较罢。”
天武军的几个士兵斜着眼说:“高将军,咱们弟兄们虽然也不是图着吃香的喝辣的来打仗的,但是咱们在朝廷里做禁军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待遇。说实话,到河北来,又没能打几场胜仗涨涨威风,就天天这样奔波来、奔波去,被敌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犯贱欠揍又是什么?”
顿时一群跟着嚷嚷:“对!憋屈!打得个什么鬼!”
另几个甚至小声说:“别连累得我们也背不遵圣旨的黑锅!”
“喂,你说这话,简直是扰乱军心了!可是死罪啊!”并州军的一个副将气愤道。
几个都虞侯虽然不作声,但却斜眸瞧过来:只要曹铮或高云桐谁忍不住打了杀了天武军里的人,他们立刻就可以激起士兵哗变,直接夺取两个人的军权。
但高云桐忍住了,微微笑道:“我先就说,卫辉府粮草不足,各位要不先退守到大名府去?那里粮草充裕。”
都虞侯慢悠悠道:“大名府粮草是有,刺史也是我朝的遗民,但是城中城外靺鞨人不少,高将军是想叫我们天武军去送死么?”
高云桐笑道:“那我做主,你们回汴京吧。”
“那可不行。又没打胜仗,回去还以为我们是逃兵呢。总要有个原委才回去。”
反正就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也不肯走,也不肯听命,天天搁那儿恶心人。一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哗变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曹铮把高云桐叫到自己的大营里,说:“这帮兵油子,就是朝廷贴在我们身上的狗皮膏药。你和他们计较,实在是自低身份。”
他毕竟也是带兵的老将了,虽然身子骨不好,但目光仍是老辣:“我想明白了,他们无非要我背上不听圣谕、打败仗的黑锅。我现在不打算理睬他们。天武军三万人,我有五万;天武军虽挑选严格,但训练未必如我,至少我一打一肯定不输;而且,并州城里还有些人,也可以呼应;河北各地各城虽不肯听我的,但估计也不敢随意对抗我。”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利光:“我就他妈做一回乱臣贼子,杀鸡儆猴了!他们敢哗变,我就下令叫并州军剿灭天武军!”
但是,五万自己人剿灭三万自己人,自相残杀的结果势必惨烈,而且势必是两败俱伤、自毁长城。
高云桐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无法点头同意,皱着眉不说话。
曹铮发泄完怒气,却自己又丧气道:“不过……还不至于如此。他们再说瞎话败坏我的军心,我至少要动用军棍了。”
其实,还是无奈退让了一步。
他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天武军的退让或者,天武军的存在就是故意要膈应人的存在。
当曹铮再次忍无可忍,传军棍责打了一个满口胡吣的禁军之后,哗变真的开始了。
天武军齐刷刷穿戴了铠甲,拿着刀兵一副要作战的模样,对着同样严阵以待的并州军喊道:“他娘的姓曹的对靺鞨人软弱无能,唯独对我们凶是吧?!”
“有本事别打自己人啊!”
“有本事听圣谕啊!”
“我看,曹铮老儿就是故意要把我们禁军剿灭掉,他好带着并州军一枝独大吧!”
…………
并州军气不过,出来几个干仗的。
先还是拳头脚尖对抗,打急眼了开始动棍棒和皮鞭,再接着事态升级,刀枪乱上,一顿火拼。等几位将帅赶到现场时,已经打死了五六个,另有几十个受伤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两边拉开架之后,互不服气,乌眼斗鸡似的还互相死盯着。
曹铮怒吼道:“打!让他们往死里打!靺鞨人没打死几个,先自相残杀!自己人互相杀光了直接投降靺鞨,你们就满意了!”
“曹将军”
天武军的都虞侯阴阳怪气道:“不是我们要自相残杀,您看看如今这军心,我们也弹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曹铮冷冷道:“弹压不了你们就走!”
“我们又不受你的指挥!我们服从官家的命令,官家叫我们走,我们才走。”
高云桐已经上书给凤震,说明了卫辉府这一系列的情况。但与之前连发金字牌瞎指挥不一样,汴梁那位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一道谕旨都没下,一点处置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他说:“如今是什么局面,各位不知道?你们真正哗变了,天武军三万和并州军五万先打一场?输了固然惨,赢了,呵呵,又如何?”
他满腔的悲愤,然而在那帮天武军大爷们的眼里,悲愤又如何?国家命运又如何?禁军就是要乖乖听自家主子的命,先安内,再攘外,不能让曹铮做大做强,成为足以抗衡中央的军阀,首肯凤震这一做法,他们自然忠心听命于官家。
高云桐看这帮子人鼻青脸肿,又油盐不进的模样,咬牙道:“好,你们只肯听命官家是吧,我亲自入京求官家的圣旨去!”
“嘉树!”曹铮威严地喝了一声,然后扫视了一圈两路人,清了清喉咙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曹铮在营帐里静默了一会儿,先把凤栖给高云桐的家书递过去:“你妻子来的信,还封着,你自己拆看吧。”
高云桐看信的时候,他在一旁闭着眼睛,手轻轻地拍着大腿,等高云桐看完了信,才问:“怎么说?斥候的消息说温凌驻扎到了相州,而之前轻骑在洛阳对岸捉住了晋王预备出嫁的三女?消息确切不确切?”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
“捉晋王的三女没有其他作用,想必是用来威胁磁州的吧?”
高云桐又沉沉地点点头。
“你妻子的意见是?”
高云桐说:“她当然没有资格替磁州投降,但也急乱攻心,有亲往相州解救姊姊的想法。也想让我呼应她。”
“怎么呼应?”曹铮目光灼灼看向他,见他犹豫,不由苦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连晋王嫁女这样的事温凌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官家已经不是大梁的官家了,就是个国贼!只可惜他姓凤!”
“前头官家昏庸,但好歹还有三分为国的正气。”高云桐摇头,“如今这位,简直匪夷所思!”
曹铮“呵呵”笑道:“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你读书读傻了,以为一个个都是明君贤臣么?为君的,想的是自己的位置,即便出卖国土,只要坐稳御座就是划算买卖;为臣的,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但是,朝中也有你我这样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昏君佞臣。”
“但是,”他接着说,“我想明白了,如今官家是非叫我死不可。若是治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不惜这条命。可如今乱世,这朝廷没有你我这样的人撑着,马上半壁江山就归靺鞨了。靺鞨之前直取汴梁,来得太容易,还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还捉了人、退了兵,但这次再战,就是抱着灭我们的国的心思来的,河东河北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愿意以后这片国土都是这一般的辛酸么?”
高云桐摇摇头。
曹铮说:“我猜呵,你妻子希望你的呼应是反抗凤震。她去温凌营中拖延,你往汴梁策反,最好能够救得晋王,让晋王重新登基。”
但他摇摇头:“这点很难,我估计你做不到晋王一定是凤震最忌惮的人,一定是严密关押的,而且在汴梁里晋王也不会有任何军权和人脉,除非凤震父子均暴卒,否则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高云桐叹口气,终于说:“曹将军猜得准。我也觉得,她自投罗网绝对是昏招,而我本意是想去汴梁再次尝试说服宋相公宋相公虽然迂腐得厉害,但是为国忠忱之心没的说。他愿意振臂一呼,国中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呼应,那么,至少能破除曹将军您所受流言蜚语,能让更多人支持您在河东和靺鞨作战。”
曹铮苦笑着摇摇头:“你太天真!宋纲所受忌惮绝不会少于晋王,只是做得不显山露水而已。”
“可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高云桐抗声说,眼圈都有些急红了,“拙荆如今也是忧心如焚,温凌残暴,已经对晋王家三郡主做下不可饶恕之事,还不知会不会变本加厉。她明知姊姊在受苦,又焉能一忍再忍?!”
曹铮说:“有办法!”
“哦?”
曹铮凝望着他,说:“这法子九死一生,可能牺牲了若干人,包括你或你的妻子,也未必能够成功。但是,比你擅闯汴梁,自投罗网来的机会要大!”
高云桐问:“什么法子?哪怕九死一生,只要有胜利的余地,我就愿意一试!”
曹铮说:“我之前就得到过消息,温凌以为燕国公主死于春汛中,一度消沉之至,直到何娉娉送至后才排解,所以她极得盛宠。”
他犹豫了一下,跳过了一段关键环节,又说:“所以,可以赌他对燕国公主有相思之意。”
他看着高云桐虬结的眉头,眸中的光焰如烈火一般,不需说话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愤怒。
曹铮喉头干涩,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但还是凝然直视高云桐,缓缓说:“所以,如果你妻子愿意去相州,她,或有一线生机,大梁,或许也能因之有一线生机。”
高云桐直接说:“我不同意!绝不同意!”
第226章
在凤栖心中,“夫唱妇随”“夫义妇听”这种传统的夫妻间的道德,听听就行了,不必真照做,即便是贤德著称的周蓼,也不肯听凤霈的糊涂话呢。
所以,高云桐同意不同意她的主张,她并不在乎。
但是她若去见温凌,还要借机救回姊姊,甚至能够在这场新一轮的战乱中打开一个取胜的缺口,必须要有人呼应才行。
她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除了给高云桐发出了信笺,也给曹铮写了一封,希望他能说服高云桐支持自己他不同意,她也会去做,他也管不到她,只是风险会更大,取胜的希望会更小。
高云桐当然气得要命。她要是在他身边,他大概也会变成那种不肯对顽妻和颜悦色的男人,吼她一顿让她放弃这些奇思妙想,甚至按腿上打服了再说。
只可惜鞭长莫及,也赶不回去,只能眼睁睁看她任性妄为。
他在自己的营帐里关了自己一晚上不肯见任何人,饭也没吃,水都没喝一口,自然也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曹铮也很担心,大早到高云桐营帐前,敲了敲门框,试探着喊了一声:“嘉树,醒了没?”
门帘“哗啦”揭开了,高云桐已经披挂了札甲,手里握着弓,板着脸钻出来,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站着。
他一脸憔悴、愤怒,还有一对硕大的青黑眼圈。
曹铮咽了咽唾沫,从另一个角度关心他:“呃,听说你昨晚没吃饭?你到底是带兵当将军的人,难道不知道‘人是铁,饭’”
说了半截,高云桐把帐门一拂,没理他,径自走到士兵们团聚围坐吃早餐的行灶旁,自己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稀野菜粥,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曹铮既尴尬又好笑,静静地看他耍脾气。等他一言不发喝了两大碗粥了,才踱步过去,拿出老上级的威严说:“吃完,到我帷帐里去,有话对你说。”
转身走了。
他在帷帐里没有等很久,高云桐还是来了。
曹铮淡然问了一句“来了啊?”悄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刚刚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手里死死地捏着弓却没有带箭囊,只是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转移怒气的。
他于是越发淡然,又问:“吃饱了吧?”
高云桐点点头,听见曹铮一声“坐”,也就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但一句话不说。
曹铮喝了一口茶,说:“温凌被阻绝在磁州之外,但是拿下了相州,剑指之处,仍是晋地。且孟津渡也在他手中,才能于晋王三郡主从洛阳渡河去晋地时劫到人。你不要光想着愤怒,想想这里的关联。”
高云桐这才开口:“我早想过了。温凌若无内应,是不可能算准这些消息的。连人家出嫁的女儿都要绑,真是下作到一定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