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娉娉轻轻地叹息,微微地蹙眉,抚着他的脸颊含情脉脉。
凤杞说:“我知道你三代之上原是好人家出身,命运不济罢了。你放心,我一定敬重你,纳你进门一定守礼!”
何娉娉的泪水突然掉落在他的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出满足的噫叹,最后瘫软在高椅上,说:“隔壁有空客房,你不必趁夜赶回去了。我今儿酒多了,要早点睡,明早上还要写自劾折子请罪呢。”
凤杞第二天起床,中酒而头疼欲裂。
他强撑着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有内侍在门口回复:“回禀太子,已经卯初了。”
凤杞掀起被子起身,几个宫人比他还快,趋步过来为他穿袜披衣。
“那个……”凤杞一边揉着头,一边往陌生的门外瞥了一眼。为首的女官立刻说:“这是东宫,自然不能进出自如,在等太子的示下。”
凤杞对她的了然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头疼掩着额头和眼睛,说:“送她回去吧,昨儿这一吓,只怕多少日都恢复不过来呢。然后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折子。”
他这纨绔子弟,平日里给勾栏里的娘子们写曲子词写得行云流水,这日写一封自劾折子写得头都要炸了,好容易凑足了字,自己读了一遍觉得狗屁不通,可又改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折本上誊写。
好容易写完,凤杞说:“我得去垂拱殿谢罪了。”换一件青衣,捧着新写的黄檗纸,缓缓到了垂拱殿前。
这是皇帝召见大臣们听政的地方,有可以容纳东西两府及六部官员的大殿,也有谈私密国事的小阁。四周静悄悄的,等候召见的官员在外值庐等候,看见新太子畏畏缩缩来了,都悄悄掀开窗帘门帘看热闹。
凤杞羞愧难当,在殿前石板地上跪下,对值守的内侍说:“臣凤杞来向父皇请罪,请中侍传个话。”
内侍宽慰了他一句,进到里面很快又出来了:“太子,官家正在谈紧要的国事,说暂时没有空召见。”他瞥了瞥一旁,努努嘴说:“要不太子也到值庐坐一会儿?”
凤杞哪好意思去和一帮道学官员挤值庐!宁可跪着。他摇摇头:“回禀父皇,儿子没脸,倒是在这儿跪着等候的好。”膝头虽疼,也比丢人现眼好。
不过也就这一说,跪到半个时辰朝上,膝盖就开始钻心的疼起来。凤杞咬着牙忍受,把手里一卷黄檗纸举得更高。然而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疼得有些跪不住了,他悄悄问:“官家今日召见的谁?”
内侍有规矩,一个字都不敢说,只劝:“太子实在吃不消的话,到一旁站一会儿?”
凤杞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少不得被扶起来,一瘸一拐想到一边去。
但垂拱殿偏殿的门“吱呀”打开,一个影子很快飘过,被里头的内侍带往另一条路出去了。那影子着紫缎袍子,边缘是油亮的紫貂缘边不是那靺鞨的冀王又是谁?
凤杞一愣,皇帝竟然单独召见了冀王?
但他也懒得多想,只自己譬解:昨日冀王与谭王打了一架,作为主人家,可能要安抚赏赐一番。
他等着官家见他,赶紧捧好手中的折本。
但匆匆送完冀王的那个内侍很快到值庐边问:“章相公在哪一间?”
章谊匆匆进入皇帝的偏殿,都没有注意凤杞对他讨好的笑容。
凤杞收了笑,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当然是什么都听不见,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章谊才面含笑意地出来,掸了掸衣裳,对小内侍说:“快,官家召见晋王。晋王素来不参加朝会的,赶紧快马到王府去叫。”
而后才看见了凤杞,笑眯眯行了个礼,喊了一声:“太子万安!”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就匆匆离开了。
凤霈来的时候,凤杞明显瑟缩了一下,想喊“爹爹”,突又警觉这可是犯了大忌讳了,就把话咽了下去,又未免有一种见到贴心的亲人的酸热滋味从鼻腔往外冲,愈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凤霈看着儿子,亦是一般模样: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恭恭敬敬喊了声:“太子。”
凤杞带着哭腔回了声:“晋王。”低下头又开始懊悔昨天的不智。今日官家必然是告状,也必然是对自己的亲爹冷嘲热讽,无非是“不知如何管教子孙”“实在丢人现眼”之类的难听话。自己犯过,爹爹受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他恨不得爹爹打他一顿才好。
凤霈不敢与他多话,多瞧了一眼,就匆匆进了偏殿。
没过多久,凤杞就听见爹爹对官家抬高了嗓门:“官家,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官家的声音仍然听不见,但稍倾听见凤霈近乎嚎啕:“官家!臣弟知道您怪我当年,可是”
官家大约总算提高了嗓门:“胡说!这是今日的国事,与当年的私事没有丝毫的关系!”
“官家!陛下!七哥!您这是要挖我的肉啊!”
“送晋王出去!”
凤杞胆战心惊,不知官家会如何严厉地处置自己,以至于一直万事不关心的爹爹会这样和他顶撞起来。
晋王凤霈几乎是被内侍架着腋下拖出来的,他蹬着两条腿,还在不断地喊:“七哥,七哥,您收回成命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凤霈到了大殿丹墀之下瘫坐在地,几个内侍才撒手,都是伏低做小地好好劝慰着,而刚刚十分失态的凤霈,此刻没有嚷嚷,人瘫软了似的倚着丹墀的栏杆,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凤杞担心地上前,犹豫了一下才叫道:“皇……叔父,怎么了?”
凤霈挪开手看了看儿子,嘴唇嚅嗫似乎要说什么,但旋即想到儿子今日来请罪,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他何苦还拉孩子蹚浑水?他半日才说:“太子不用管了,等官家召见你时,你诚心认罪悔过就是。”
凤杞扭头看了一眼被秋阳照得金煌煌的垂拱殿,含着泪对父亲点了点头,说:“叔父,我知道自己错了,如今天就塌下来,我也会努力顶起来。”咬咬牙暗想:左不过风流罪过,被指脊梁骨骂一辈子就骂一辈子吧,官家总不至于拿这事株连他的家人,他自己承受一切就是了。这样一想,倒也有了几分勇气,于是又笃定地点点头。
凤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而看儿子可怜,心里极为自伤,把苦涩往肚子里咽了下去,慢慢离开了垂拱殿。
凤杞看了看皇帝召见的小阁,重新捧起手中请罪的折本,大声说:“儿臣凤杞,给父皇请罪。”
好一会儿,内侍小碎步走出来,含着笑对凤杞说:“太子,官家说从早晨忙到这会儿已经累坏了,太子的请罪折奴替您递进去,太子他就不召见了,回去闭门思过吧。”
凤杞只能含羞把那折子交给内侍,拖着疼痛的双腿走了两步,突又转回来说:“中使,可否替我转达父皇,儿子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实在不干家里人的事。那歌姬我也遣回去了,没有做下丢人现眼的事。请……请父皇责罚我一个人就是,勿……波及到晋王家人。”
内侍的笑容显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才说:“奴为太子转达。”
不需他传话,官家一直默默地站在密阁的帘子后,揭开纱帘一条缝隙,从半透明的竹帘后望着外头的一切。
此刻,他扯一丝冷笑。
俟那内侍进来,似要回报刚刚凤杞的话,官家摆摆手,皱着眉示意他不用说了。又指了指一旁的字纸篓,示意把凤杞的请罪折子扔进去。
等内侍悄无声息退出,他才冷笑着自语:“挖肉,你也必须得挖了!”
第18章
晋王半梦半醒般回到王府,轿子停了,家丁打开轿帘伺候他下轿,而他茫茫然在轿中看着涌进来的光,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家丁只能轻声唤他:“大王,下轿么?”
晋王如梦方醒,左右看看仍是觉得陌生,在家丁的搀扶下一路过了影壁,又到了内外分隔的二门,家丁退下,正房门口涌过来几个清秀丫鬟,有的给他解外头袍服,有的帮他取沉重的朝冠,有的叽叽喳喳问:“大王,先用茶,还是先用饭?”
“茶……给我茶。”他说,然而取过丫鬟手里的一盏茶饮牛般一吸而尽,咽喉仍是干燥如烟燎,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迎出来的周蓼惊惧地望着他:“大王,怎么了?官家要对杞哥儿不好?!”
“他没什么事。”凤霈有气无力地说,“风流罪过,也就是闹笑话,可大可小。可是……唉……出大事了!”
周蓼问:“怎么,官家是找了什么借口对大王你不利?”
她醒过来一般,警觉地左右看看,朗声道:“你们先出去,我和大王有话说。你们都是我教培出来的,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个心里都明白吧?别被自己一张嘴害了一条命,懂了吗?”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早就给她练得军伍里出来一般,进退有度又格外嘴牢,一个个认真地点头,然后静悄悄都退了出去。
凤霈又好好地喝了几口水,渐渐平静了一些,才把今日和官家谈的事一五一十对妻子说了。他已然六神无主,即便是平日对周蓼冷淡,这会儿却只剩她这根主心骨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最后敲着脑袋说:“我真是要愁死了!不知道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一条主意,心肠简直坏透了!”
周蓼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淡然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虽然不如我原先的盘算,但也不失为好事。”
“好事?!”
“你听过京里的谣言没?亭娘进京的时候车后带着三个男人,外头传得不像话。据闻平章事的侄子克死了两任未婚妻,都没人肯嫁了尚且坚决不肯娶她,还说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打一辈子光棍,都胜过一顶绿头巾’这样的馊话!不过一个尚未有职分的白衣小子,就敢看不起她了。”
凤霈气得脸色铁青:“放屁!他想攀我的女儿,我还不一定肯嫁给他!”
周蓼说:“你和她都是不肯低就的,一直都自得其乐,唯有我都快愁白了头。如今得到良匹,岂不是好事?”
“良匹?!”
“身份地步儿,哪一点不是良匹?再说,你是个于社稷无点滴功劳的闲散王,如今给你机会立功,也就是削减杞哥儿在大家心中不靠谱的印象。对你、对杞哥儿,岂不都是好事?她呢,自小儿是个心气儿高的,其他人她也瞧不上。”
凤霈瞪圆了一双眼,几乎要和妻子吵架一般:“你知道什么叫‘和亲’?!你以为就是把女儿嫁远一点而已?敢情不用你亲生的千里迢迢去异国他乡,就无所谓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气得把手边那个价值十贯钱的兔毫盏狠狠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周蓼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惊吓到,等凤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了,她才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什么叫‘和亲’!我也知道这对亭娘来说是是极大的挑战。但我更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安安分分在家宅里相夫教子的女孩儿,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不甘平凡才是她的宿命!”
她淡然地捧自己的杯盏喝了一口茶:“而且,不是我心疼不心疼,是我心疼不心疼都没有用!同样,你心疼不心疼也都没有用,对不对?要是我亲生的女儿未嫁而遇上这样的事,我再心疼也得遵从圣旨。这是决不能违拗的。”
她自顾自拿起自己的那只兔毫盏,似乎在琢磨里面的汤色,等又开始生气的凤霈再次平静时,她抬头看着丈夫垂眉嗒眼的颓丧样子说:“我这算是明白了,官家下的是一盘大棋,早就把一切算计好了,咱们都是做棋子的,哪好不听将帅的指挥?”
“我就不该从晋阳到汴京来!”凤霈捶了捶桌子,不胜懊恼。
周蓼冷笑道:“他下旨召你回来,你若不回,问你不遵旨是不是要造反,你怎么回旨?若他让并州节度使曹铮带着兵马‘送’你和全家到京师,你又敢不来?你是有胆子抗旨呢,还是有胆子造反?”
“你!”
“我哪里说错了!”周蓼毫不客气,“你自己好好思考思考,把回京前后的一切情况连起来思考,你就明白了。你在晋阳就听说了北卢动荡不安的消息,就知道节度使那里的屯兵在变动,粮草在储备,河西的良马说要运送河西的经卷进大相国寺官家是信道教的人,他运经卷到京做什么?!”
“这些我已经想明白了。官家想趁这个机会打北卢,收复曾经落在北卢手中的燕云十六州。我当时和家里的清客也发过牢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卢有皇子造反,但整体军力还没有削弱,我国贸然出击,不见得能赢。”
周蓼说:“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抓到了北卢的斥候,肯定审出了重要的消息,北卢肯定已经不行了。我听说昨儿晚上大宴时,靺鞨那位什么王就一直挑衅北卢的那个什么王,硬是压人家一头没脾气。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像杞哥儿那个傻瓜似的真为个官伎争风吃醋?还不是想着表明意思:靺鞨和北卢是世仇,好不了的,要干一起干!官家岂不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极了?”
凤霄默然了一会儿,还是说:“靺鞨就能信?风险太大!”
周蓼说:“是不大敢信,毕竟此前靺鞨和咱们大梁没有什么往来。但此刻同仇敌忾,有共同的好处,就可信。我猜,章相公也是这么和官家说的上次和他家王夫人聊天的时候,我听出王夫人的语气了,所以我早就说,宋相公马上就不成气候,咱们还是与章相公合作更好些。”
她叹了口气,思忖着说:“可惜原来的算盘倒作废了,还得想新辙儿。听说章相公喜欢一个搊弹家的官伎,要不我们赎出来送给章相公做家伎?”
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一来,王夫人一定不高兴。对了,章相公家里园子极为精致,要不我们找一块绝佳的太湖石给他送去?”
她想得激动,一抬头,凤霄已经拔脚走了。周蓼气得翻了个白眼:“烂泥扶不上墙!我倒是图什么?一个女人家操心你们男人的事!”骂了一通,也不由恼得暗自掩泪。
凤霄拔脚去的是女儿凤栖的屋子。
转眼她到汴京已经快一个月了,但似乎仍然没有心情莳花弄草,屋子里也依然雪洞似的,寥寥的几件装饰都是寻常女儿家不会喜欢的铜鼎、瓠器,一幅山水画都毫无青绿之色,而是万里茫茫、山河落拓的水墨。
“亭卿。”凤霄看凤栖还在缝制一件寒衣,上前说,“老这样眼睛可吃不消吧?”
凤栖叫了声“爹爹”,把针插好,起身行了礼,说:“不累,母亲说这些寒衣要送往北地,我寻思着确实快要往冬天过了,早点做好,早点送去。”
“家里又不是没有奴婢,你们姊妹只是做个姿态就可以了呀。”
“可这也是我对边关战士的一分心意。”凤栖说,“而且,他们有谁穿上了寒衣,能看到爹爹的忠忱之心。”
凤霈随手拿起那件快要完工的寒衣,见那针脚齐整细密,衣襟内侧鲜红的一个“晋”字,篆字工整又不失灵动,和富贵人家的闺中少女闲暇时比赛手巧做的女工不相上下。
他却悲从中来,忍着澎湃的感觉抚弄着那个“晋”字:“亭卿,爹爹有话对你说。”
凤栖眨眨眼睛,乖巧地面对着父亲:“爹爹请讲,女儿听着呢。”
凤霈凝视着她的眉眼,愈看愈觉得心头悲酸,颤着音说:“官家你伯父,是爹爹一母同胞的哥哥,我们兄弟的感情以前一直不错,一道长大,我也挺了解他的。”
凤栖不意父亲居然是怀旧来了,心里有点疑惑不解,而且,因为隐约知道官家和父母那时候的一些事,所以本能地就不爱听了,那双眉不觉蹙了起来。
但凤霈却必得交代这些前因后果,他垂下眼睑,继续道:“我们兄弟都是庶子,年龄上一个行七,一个行九,本来只是当藩王培养的,每日例行去东宫读书只需半天,剩下的时光就是一起吟诗填词,听曲观舞,画画写字……好不快活。不意先太子感染时疫,很快就不治了。先帝子嗣夭折不少,先太子之下,按次序三皇子和六皇子存世,但三皇子凤震从小就为先帝不喜,六皇子凤雩体肥腿跛有残疾,均被先帝打发去国,领藩镇封邑的钱粮,自然不能再染指帝位。而我和官家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李贵妃,这皇位就落到我们俩之一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