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两个国家来人规格还不低,都是宗室王爵。北卢谭王打扮已有了些中原之风,宽袍博带,肚子凸起跟弥勒佛似的;而靺鞨的冀王则依然梳两条辫子卷在耳边,皮肤白皙,头上紫貂皮的金冠,身上紫貂皮的斗篷也坠着素金扣,脚下一双笔挺的高靴,走起路来橐橐生风。
官家对两王的接待也是最重的国礼,言笑晏晏间,北卢谭王和靺鞨冀王暂时是毫无芥蒂的模样,拉着手互相通问,然后又并排坐在紫宸殿的宴桌前,举杯对官家说:“恭喜陛下,有儿长成!”
官家亦笑眯眯举盏:“惭愧惭愧,叨扰两位千里迢迢过来,今日只能薄备粗酿,怠慢了!”
一双眼睛认真地扫视着两位来客。
都是英气勃发的青年,年纪都在二十多,而身姿高挺健壮,眉目自带煞气,都不是弱鸡般的凤杞所能匹的。
官家斜眸看了看凤杞,朗声说:“太子,怎么不给尊客敬酒?”
凤杞捧着金卮,上前给两个使节敬酒,到面前时,不由为谁先谁后略犯踌躇,又一想:北卢和自己国家是有兄弟之盟的,靺鞨本来是荒蛮之地,这十年北卢内乱,才让靺鞨渐渐发展起来,但看这冀王一身打扮,只怕只比茹毛饮血好一些。他一计较亲疏,便笑吟吟捧着酒先敬北卢:“谭王有请了。”
谭王客客气气喝了一盏酒。
凤杞喝了半杯,又对冀王举杯:“冀王有请了!”
冀王却撇嘴一笑:“贵太子,您杯里的酒还留有一半,这,是诚心敬我的么?”
凤杞笑容凝住,心里骂了一句,而脸上只好陪笑:“我不胜酒力,不敢满饮,抱歉,抱歉。”
冀王冷哼一声,扯着半边嘴角冷笑,就是不捧手边的酒杯。
凤杞心里又骂了他一句“人穷架子大”,然而听见他的新父亲官家凤霄严厉地咳嗽了一声,凤杞只能陪着笑,把杯中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旁边的内侍忙给他重新添了酒,他举杯对那冀王:“这次诚心诚意了吧?”
冀王举盏把酒都喝了,拿杯底对凤杞亮了亮。
凤杞觉得胃里烧灼,喉咙里难受,勉力又倒了半盏下肚,脑子里已经开始“嗡嗡”的,他举了举杯,说了半句“不好意思……”
冀王冷冷说:“敬酒喝半盏,是瞧不起我么?”
“不是……”凤杞打着舌头强笑,“我实在……不胜酒力。”
冀王昂着头斜乜着他,说:“那也该喝。”
第16章 姝祠
负责斟酒的内侍悄悄扶着凤杞的后背,劝了一声“太子……”
凤杞气得不行,锉着后槽牙却不敢反抗一句,在他新父亲再一次咳嗽后,仰着脖子把剩的半盏酒给闷了。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的,他捂着嘴,扯着那内侍的衣袖,脸憋得通红。
内侍急忙替他告了罪,赶紧地拖到偏殿供人更衣如厕的耳房,拿了一个空盆。凤杞呕吐的声音连殿外都能听见。
冀王在这样尴尬的声音里哈哈大笑,然后解释说:“我不晓得太子真的不会喝,不过我知道太子是诚心诚意的了。”
官家陪着他笑起来:“宾来如归,本就该如此。”
在一旁陪宴的晋王胸口起伏,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大宴例有八碗八碟,等上完炙羊肉和金玉脍,随着几声小羯鼓,教坊司的歌姬舞姬们翩然上前。
刚刚册立用的是礼乐,侍宴用的是雅乐,这会儿放松下来,就是这样清新而美的歌舞演奏了。
领舞的舞伎身姿苗条,凌云髻上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旋舞而旋转成晶莹的光圈,身上是白纻舞衫,轻薄飞扬,旋成一朵莲花,内里的衬衣又是浅淡的杨妃色,与那微汗莹润的粉红面庞相映成趣。周围伴舞的也一般是白纻衫,清雅如夏日莲池。
一曲舞毕,官家亲自说:“这《白纻舞》有九分功力了!领舞的柳莹莹是教坊司的头牌女乐。”
又指了指四周弹奏的歌伎:“这里弹琵琶的、敲羯鼓的、弹箜篌的三位,也是教坊司的翘楚。”
大家的目光投过去,一排十数个歌伎都悄然垂头,而个个容色曼妙,仪态雅致,叫人见之生怜。
这些歌姬舞姬们又弹又唱又舞,宴会上的男人们又吃又喝,都爽利到极点,渐渐也都放浪形骸起来。
又是那冀王先说话:“陛下,我们靺鞨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过只一样确实比不过中原这些小娘子们咱们自愧不如。也不是长得都不如,而是这风仪才艺远不如。我么……”
他笑了两声,倒也大大方方的。
“这次到贵邦来致贺没有带人伺候床帏。今日这里的小娘子里可否赏我一个?”
大家不由笑起来,暗里带些鄙薄,又不自觉地有些兴奋。
官家笑道:“有何不可?她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能伺候贵人,也是她们的福分。冀王与谭王来挑看得上眼的就是。”
然而歌姬舞姬们低着头,缩着身子,尽力往烛光阴影下躲,唯恐自己被这些荒蛮之地的粗鲁人儿看上了。
北卢和靺鞨的两位大王兴致勃勃踏步向前,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的手,甚至还叫起身要看看身段。
很快就挑出了两个,一个领舞的,一个弹琵琶的,论身段,跳舞的更矫健苗条,论相貌,弹琵琶的更娇媚多姿。谭王说:“我要这个跳舞的。”冀王伸手一拦:“不好意思,我也看上了这个。”两个人四眸相对,顿时擦出火星似的,两条健硕的胳膊各自拦在跳舞的柳莹莹面前。而柳莹莹已经双目莹莹,又气又怕,几乎要在这大喜的时节哭出声来。
正在这时,大家听到新太子凤杞说:“爹爹,今日是儿子的好日子,儿子也想……”
晋王凤霈目瞪口呆地望向儿子,却见凤杞是陪着笑对上首的官家在说话,吞吞吐吐,形容猥琐:“儿子也想……想要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
这下大殿里鸦雀无声,俄而,陪侍的大臣们面色都难看起来北卢、靺鞨,荒蛮之地,从无圣人教化,提这样禽兽般的要求情有可原,大家甚至可以当笑话看;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堂堂的太子却在这个时候和北卢靺鞨的大王争风吃醋,把“想要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这种荒唐可笑的话说到堂堂的紫宸殿来了,这脸可就丢到外邦去了!
所以官家也收了笑容:“什么?太子这话,朕怎么没听懂?”
凤霈简直想上去抽儿子一个耳光,然后想到,这已经不算是自己的儿子了,从今以后,他在身份上只是凤杞的叔父,甚至只是太子的臣子。他心里一阵抽痛,又一阵担忧,却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凤杞,希望他就坡下驴,不要再瞎闹了。
而凤杞有了三分酒意,眼睛只盯着北卢和靺鞨的两王,笑得有些畏怯,仍然努力挺着他瘦弱的胸膛:“爹爹,儿子看上了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求爹爹成全。”
官家怎么好成全他!
只是不说话,阴沉沉盯着,半晌道:“太子大概是醉了,扶他下殿醒醒酒吧。”
两边有人来扶掖凤杞。
凤杞胳膊一甩。
而冀王朗声道:“挺好,一视同仁嘛。贵太子看上哪一个了?”鹰隼般的眼睛含着冷笑看向凤杞,挑着眉一副让他先挑的模样。
凤杞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顾不得周围各异的目光,借酒奓着胆子说:“我要这个弹琵琶的。”
还好,没有出丑到当场和邻国两王争同一个官伎。
冀王和谭王均大笑道:“好好好,这个归太子。”伸手把弹琵琶的绝色歌伎拉出来推到凤杞怀里。
凤杞本能地伸手环抱住,然后听见怀中女子啜泣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而另一边,靺鞨冀王大剌剌把柳莹莹拉在自己怀里,然后对北卢谭王说:“你们契丹人太喜欢争了,土地要争,皇位要争,女人也要争。何必,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争不争得过?”
谭王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斗鸡一样顶上去说:“蕞尔小国,这些年还不都是我大卢的附庸?嘚瑟了几年,忘了本了?”
冀王目露凶光,英俊的脸庞顿时凌厉得刀削一般,他怀抱着柳莹莹,但却是随时准备打架的姿态,冷冷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奉劝你和贵国主先掂量掂量自己!好东西谁都想要,这舞伎现在是我的,你要么再重新挑一个,要么你抢回来呀!”
上殿,两个人都没有带兵器,而北地两国都是剽悍不服输的性格。那谭王一脑袋就撞了上去,宛如一头发怒的牛。
而冀王起先一个趔趄,接着后发制人,一手抱着美人,一手拐过谭王的胳膊反手一肘子捣过去。谭王一声闷哼,踉跄几步脱开身,下颌骨已经紫肿得含了血包子般。然而犹自不肯认输,伸手拉住了柳莹莹的手腕。
柳莹莹跳舞的柔嫩双臂怎么禁得起骑射汉子的拖拽,一声惨叫,汗泪俱下,颤着声儿告饶:“求求大王们,撒撒手,很疼。”
谭王更用了三分力拧着柳莹莹的腕子:“他是无信之人,我要撒手了,他就不撒了,我擎等着输么?没门儿!”
柳莹莹疼得脸颊惨白,鬓边步摇打秋千般晃动着,她又哀告冀王:“清河大王,奴奴太疼了,求您撒撒手……您若心里还有半分怜惜奴……”
冀王箍着她笑道:“我怜惜你不假,可我也不能向他认输呀。”
那嫩藕般的玉臂,呈现出奇怪的角度,柳莹莹痛苦地惨叫。
冀王瞄了一眼,又杀气腾腾地看了一眼谭王。谭王一挺肚子,毫不相让。
冀王道:“好吧,是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但我的脾气也从不认输。小美人,我包你不疼了。”他那条健壮的手臂慢慢移到柳莹莹的脖子,用力勒住。柳莹莹脸色煞白,旋即发紫,双眼上插,两脚乱蹬。大家还在瞠目,冀王更用了三分力,只听颈骨“咔嚓”一声,他再撒手时,柳莹莹已然瘫软地滑落到地上,一头高髻散开,珍珠的钿花和珠串散了一地。
冀王看了她一眼:“我不会输的,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转身随便到女乐班里拉一个吹尺八的歌伎,说:“就你吧。”
杀人不眨眼,也不论场合。
大梁君臣何尝见过这样的情景!
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叱骂又不行,陪笑又不宜。官家好半晌才说:“冀王何必,天涯何处无芳草!”
冀王搂着瑟瑟发抖的歌伎,笑道:“陛下,不是在乎这一个女人,而是在乎和我抢女人的那个人的态度。”瞥了谭王一眼:“如今,谁还怕北卢呢?”
官家的面色又转过了,寡薄地笑着,淡淡地说:“兄弟之邦,何必如此?既然挑了人,那么冀王早些休息吧。”又对谭王说:“为一个勾栏女子,何必动意气?大王看一看这里还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实在没有,朕让教坊司再送一批来你挑。”
谭王今日也够没脸了,何至于真个为争漂亮女娘折腾?亦是随便从女乐中抓了一个娇柔瘦怯的,而后恨恨地说:“有什么好挑的!吹了灯,脱了裤子举起腿,下头都他妈一样!”在歌姬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说:“走吧,今晚让你爽利到天上!哼!”
好好一场大宴,搞到玉碎香消地收场,叫人掩面。
官家看了柳莹莹的尸体一眼,皱眉说:“厚葬她吧。”
转脸又看了一眼仍抱着歌伎的新太子凤杞,恨铁不成钢般重重一跺脚:“太子回东宫去吧。明儿酒醒了,好好写自劾请罪的折子来。”
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发白的晋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17章
凤杞跌跌撞撞回到东宫。
这是他入主东宫的第一天,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然而也只有这里可以让他避世。
被寒意浓浓的秋风一吹,他的酒醒了大半,刚刚那些恃酒逞勇的举动让他非常后怕,以及回顾起来,突然觉得羞愤难当堂堂太子,第一次放胆开口,却是为了抢一名官伎,只怕这会成为他永恒的污点,被史官们记录下来,被民间流传开来,被任何时候那些台谏的官员拿出来指责他、羞辱他,让他一辈子为这件丑事抬不起头来。
但他低头看怀里的女子时,那羞愤感又在秋风里飘散了。
他低声安慰道:“娉娉,你莫怕。”
何娉娉低声说:“我不怕。可你……”
凤杞又说:“我不后悔,真的。他们是禽兽,心狠手辣呀。幸而你得以脱身,我也算值了。”
何娉娉的泪水滚热的,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说:“太子,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到了屋子里,伺候太子起居的女官和宫人恭立在那儿,冷眼看着她们的新主人和一个低贱美貌的勾栏女互拥着走进来,都是例行公事地给主子问了安。
凤杞一屁股坐下来,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酒劲儿仍然没有散完,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喋喋不休:“娉娉,我不用你谢我。你现在相信我说话算话的吧?被那些老家伙弹劾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嘴上仁义道德、礼仪法度,其实在教坊司里填词听曲,比谁都热衷,还引以为雅事。所以我怕他个毬!写自劾折子就写自劾折子,大不了他明天就废了我,我早就不想干了!……”
何娉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别胡说。”眸子左右扫了扫,示意他注意人言可畏。
凤杞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喊:“娉娉……”
何娉娉看着他,心里一柔。
凤杞喃喃地:“一直只听你唱曲儿,你拒人千里似的,我还是第一次……握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