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却问凤栖:“你今日说的话,让为母刮目相看。只是我不大明白,你父亲若登上这皇帝之位,该如何救国?汴京都破了,靺鞨人占据了河北各城池,连黄河周遭的军镇都掌控在他们手里,他们打仗如此厉害;朝中正直一些的官员因为不肯听命,几乎屠杀殆尽,无人可用;你父亲的胆子又那么小,他如何在这样的死局里走出活路?”
凤栖说:“我今日偷偷穿着厨娘的衣服,在外面转了一圈。随行靺鞨两王的亲卫,一个个怠懒披甲,只穿里面小衫还在嚷着‘热死了’;有好些不断在风热咳嗽,吐出来黄脓的痰;有的吃完油腻腻的肉,也不食蔬菜,只喝冰凉的井水。靺鞨军千里而来,是一支疲军,现在不适应气候,又有水土不服将要生病的样貌。我觉得撑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周蓼好半日点点头:“不错,他们要让你爹爹登基,无非是想全身而退,又有人继续为他们搜括,以保证靺鞨人长长久久不耕不种也能享福。百年前和北卢盟约,有些类似这个意思,只是没有这么可悲的惨败,所以岁币往来,还不算亏。”
“偌大一只肥羊,哪个不想割肉!”凤栖说,“但如今跪着,也没办法好好活命,唯有背水一战,才是唯一的机会。只是现在败局放在这里,不暂时受胯.下之辱也不行了,只能隐忍一时,徐徐再图。”
她想了想又说:“爹爹继位之后,先要暗暗起用宋纲,令他节度河南、江南两地,放兵权给他,等机会到了,就往北收复失地。然后联合晋地曹铮,把控太行八陉,继而合兵。再一个,我看河北百姓民心可用,都不愿当亡国奴,自然可以在敌后不断袭扰,所以,各地的义军要肯扶持。最后一个……”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女儿的一个故人,名叫高云桐的,正在北边一带想办法集结力量,若能从西侧包抄靺鞨老家,或断靺鞨后路,我们就更有胜算了。”
“高云桐?”
周蓼皱起眉:“我记得这个人,我到京时,他已经很有名了,以太学生的身份上书弹劾章谊,人都说狂妄。后来流放充军,怎么又到了北边?”
凤栖低声说:“他是个有报国之忱的人。”
周蓼何等眼毒,已看出来凤栖垂头时眼皮、耳根微微泛红,而眉梢眼角微微带柔情笑意。再联系刚刚温凌的怒气,她已经明白了三分,问:“你很熟悉他?”
“有些了解。”
“不止是‘有些’吧?”周蓼的笑意一如既往冷冽得仿佛没有什么感情,似乎仍是嘲弄鄙视凤栖一般,“你和亲给靺鞨,怎么会与一个充军流放的文人有关联?还很熟悉?你说实话吧。”
凤栖顿时心头火起,想想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敢做就敢当!
于是扬眉笑了笑说:“按冀王的意思么,就是指我与高云桐私奔了。实话说,也确实已经和高云桐做了事实上的夫妻,所以我了解他,信赖他。”
周蓼那里发出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
凤栖等着挨骂。
却等来周蓼说:“反正和敌国皇子也做不成夫妻,换个人倒也没什么。就是身份到底低贱了些,我为你委屈。”
凤栖吐了吐舌头,一直垂眸没敢看周蓼,神色里却有些调皮起来。
周蓼又说:“但你毕竟年轻,经历的事儿少。我问你,那高云桐可有自己的军队?”
“当然没有。”
“那他往北方去,总不至于先落草为寇,再作为绿林好汉来集结力量?这样的草头班子要多少年才能成事?”周蓼一叠连声的问题,最后又皱着眉说,“养军队最花钱,他又凭什么让别人为他卖命呢?”
凤栖只能说:“他肯定不会落草为寇。”
但自己也未免忐忑起来:是啊,高云桐投奔郭承恩去了,郭承恩的人马他该如何调动呢?那样一支唯利是图的队伍,只怕确实一动就是千金之费,他那个穷悭吝又该如何筹措军费?
周蓼又来了一个问题:“还有,他要是在北边投奔了那里的军阀或北卢,混了个一官半职的,他还会愿意回大梁当囚徒么?”
凤栖好半日才回答:“我信他。”
周蓼认认真真看着庶女,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第137章
晋王凤霈忐忑地睁开眼时,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他觉得浑身酸痛,头也胀,撑着起来一看,才发现自己是和衣在矮榻上卧了一夜,大概是昨晚又吓又悔,自我折磨了太久,倦极而眠了。
衣裳上全是褶皱,他蹬上鞋,一个人在床边发呆。
俄而想到自己的妻子大概又要死死活活的,又烦躁起来。他望了望头顶的屋梁,心里直哆嗦,琢磨着到底是这会儿一索子吊死了干净,还是苟延残喘糊弄着活几年再说?
其实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决定,甚至心一横想:若是周蓼一定要逼他死,他就去死吧。省得活着还要为难。
正在发呆中,突然听见门枢“吱呀”一响,他浑身一激灵。属呲
扭头看见是周蓼推门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盏什么大概是送他归天的毒酒。他又是一激灵,刚刚已经准备好与妻女一道死了算了,现在从脊背到后脑勺又开始飕飕地冒冷气,很快凝结成冷汗。
凤霈磕磕巴巴问妻子:“你手上……是什么?”
周蓼说:“莲子汤,清清火,定定神。”
把那瓷盏递来,尚有闲心说:“磁州不愧是磁州,这青瓷盏做得玉似的,胎薄如纸,仿佛能透光。”
凤霈将信将疑端过汤盏,小心看了一眼,里面确确实实是清汤莲子,还浮着两颗红枣,几点桂花,带着淡淡的蜜香。
他用汤匙搅动了半天,犹疑着不大敢喝。
周蓼仿佛没注意他的举动似的,自顾自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说:“大王,昨日亭娘劝我的话,我一夜没睡都在想,她说得也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国中大难,需要一个能挑大梁的人。”
凤霈放下碗盏,双手乱摇:“我不行……”
周蓼说:“那时官家说选中了亭娘和亲,你也说不行。可命运又不能改,反而锤炼了她。大王一个大男人,又是凤姓的藩王,其他纵不行,虚与委蛇总行的吧?再说,你又不敢死……”
她不由就不屑地翻了翻眼睛。
气得凤霈气噎,想硬气一点,又恐这是周蓼使坏故意激将,自己可别一句大话说出来,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所以冷哼连连,也正好摆一副很生气的模样,看都不看那莲子汤。
几十年的夫妻,周蓼很明白他此刻的做作。也不需说破,只道:“不过大王也不宜显得眼热,三劝三让总是要的,要让靺鞨觉得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才会觉得你好拿捏,也不会对你接下来的举动有疑窦。”
她指了指莲子汤:“这是扶桑和亭娘为你炖的。亭娘一颗一颗拣去了莲子的苦芯,扶桑昨晚上就开始焖,怕莲子不酥烂不好吃。蜂蜜也是调到清甜不腻,你不信我,也该信你两个女儿不会害你吧?”
又说:“要三劝三让,少不得演出戏,哭哭官家和社稷祖先是最简单的法子,还可以绝食一两日表表决心你放心,靺鞨暂时还想拿你当可居的奇货,威胁你也不会过分,等威胁来了,你再服软也不迟。只是绝食必然要饿肚子”她努努嘴对那碗莲子汤:“好歹先填填肚子。”
凤霈感觉自己像是这三个女人掌中的玩物似的,眨巴着眼睛又气又怒,但骨子里实则又是舒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受这两难抉择之苦了。
他刻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声,端起了碗盏,把莲子羹吃完了。
果然,温凌和幹不思来等凤霈回话的时候,凤霈想了想自己这些年在哥哥手下志向无法伸张的苦处,想了想自己在晋地毫无权柄的憋屈,想了想女儿被迫和亲、儿子无奈被废的心疼,又想了想兵败之后自己和哥哥的屈辱,不由得大哭起来。
两个东北的靺鞨汉子,始于诧异,继而好笑,最后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晋王殿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南梁皇帝之位,你打不打算坐?”
凤霈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
幹不思火气大,顿时把桌子一拍:“不干得了!不要拿乔!抓过去和他哥哥一起带析津府去!”
凤霈的泪顿时就吓住了。
温凌已然看出他的虚弱,冷笑道:“阿弟不要急,我来劝劝。”
他走到凤霈身边:“大王,能耐不能耐,做到位置上慢慢摸索,只要不是傻子,总会有能耐的。但是大王若以此为借口和我们作对,那意思就不一样了。大王和全家不愿意合作,就和‘庶人’凤霄一道去析津府,再一道去黄龙府。我么,另外再找人就是了。”
他仰着头,睥睨着看凤霈,笑得宛若和蔼,实则冷酷:“虽然朝中凤姓的嫡系不多,年纪小的宗亲还有几个;再不然,也不一定非姓凤的不可,你们那位平章事章谊瞧着挺听话的,还有汴京府尹沈素节估计也能的到汴京百姓的认可。”
凤霈脱口道:“章谊?人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沈素节呢?”温凌很快问,“这次汴梁城破,他先还抵抗了两下,后来看到实力悬殊,倒很乖觉了,随着‘庶人’一道投降,几道诏书叫他写,他也肯写,是个有才华的人。”
凤霈心想:沈素节还算厚道,可否为我抵这场灾难?
但转而又想:要是让沈素节登了帝位,我岂不是要被抓到那鸟不拉屎的靺鞨地方去了?
他无法在两难中抉择,只能捂着脸道:“可惜我凤氏的宗嗣……”
这种撒泼孩子般的手段,温凌和幹不思好气归好气,好笑归好笑,一时倒也不知道要不要对他来硬的。
好在大军要在磁州休整几天,凤霈哭得岔气儿就让他哭一会儿,兄弟俩只能说:“行,你只管拿乔,三日不肯继位,我就先屠磁州这座城。”
凤霈愣了一下,一横心“嗬嗬”泣道:“这可怎么好……”
温凌、幹不思懒得与这样一个人多费话。幹不思道:“三天就给他三天吧,叫从汴梁抓来的那些当官的来劝他,不行杀几个给他看看。”
转脸又对温凌说:“走,喝酒去!我得向你举荐‘庶人’后宫的刘淑妃,你别看她一本正经的,年纪也有点大,啧啧,其实是和那位‘庶人’练道家采纳之术的,一吸一吐间实在是销魂得很!小娘子们不能及!你一定要试试,忘忧啊!”
温凌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倒又瞥了一眼凤霈,笑道:“说到‘过来人’,确实比小娘子有韵味儿,晋王家的大娘子,我还未及试试,只等三天后再说了。”
两个人丢下脸色煞白的晋王凤霈,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出了晋王的公馆,看着协作无间的兄弟俩顿时显得生分起来。
幹不思说:“走,一床试试那刘淑妃去?”
温凌道:“和你做一床?算了吧。有空我自去尝试。”
“怎么着?和我一床睡女人腌臜了你?”
“不是。”温凌看了他一眼,“光天白日的,还有正经事呢。刚刚不是说要找些朝臣来劝一劝凤霈的?你不去威胁他们一番,他们替咱们劝说?”
“我不去。”幹不思不高兴地说,“南梁的女人们皮肤白皙、细腰窈窕,还有些可爱,那帮大老爷们倒像娘们似的却长胡子,想着就晦气腻怪。你爱去你去!你不愿意三个人一床感受那‘采纳之术’,我就一个人去。”
然后嘀咕着:“好心总做了驴肝肺!当我不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
温凌听见,亦是气闷,心想自己怎么与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草包为骨肉兄弟?且这位骨肉兄弟居然比自己还受父汗和勃极烈众臣的喜爱!
他亦觉得和幹不思同睡一个女人都很腻怪,自然对所谓的“采纳之术”一道恶心起来。
两个人出了街巷就分道扬镳,一个转向关押官家凤霄的悯忠寺,一个转向关押南梁诸朝臣的府衙;一个摩拳擦掌准备睡官家的淑妃,一个打算派南梁的臣子“劝进”晋王凤霈,顺便以此察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泉的知府衙门里密密匝匝住满了人。
这些南梁尊贵的官员们,此刻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甚或只能在抄手游廊里支个帐篷,最惨的住进了知府衙门的班房里,和一群贼囚徒隔壁隔。
温凌先见了章谊和他的儿子章洛,又见了沈素节,接着又是几个朝臣,把“劝进”晋王的意思和他们说了,几个人始于面面相觑,最后倒也都答应了下来没有在汴梁死节的,基本都是肯屈服的,这会子也没有什么尊严、国格可言了。
做这样的正经事,其实温凌也觉得疲累,见几个人都肯了,也懒得多话了,独自占着知府的二堂,捏着眼角的睛明穴,问自己的亲兵:“这附近有没有好些秦楼楚馆?我不是想睡女人,只是听久了刚烈的军歌和旷阔的傩歌,忽然想听南朝的雅乐,洞箫、琵琶、琴瑟……都行。那些南朝的王妃郡主、官宦娘子,好像大多都不会奏乐歌舞,个个只知道德言容功、相夫教子、乏趣得很!”
吩咐下去,还在等待中,一封密报却到了他手里,上面贴着几根雉羽,一笔字一看就是刘令植的。
温凌顿时精神起来,刚刚还跷在案桌上的双脚立刻放到地面,小心拆开信封,看了一会儿脸色却铁青起来。
他身边的几个亲信不敢问他,只看他目光幽暗,捏着手里那封密信,好一会儿说:“火盆拿来。”
夏日谁用火盆!只能赶紧到班房里找了个给囚徒用刑的炭火盆,急急吹燃炭火送过来。
温凌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雉羽一道扔进火力。他眯着眼睛看那信纸信封腾起赤红的火焰,而雉羽则绚烂了一瞬。
他才说:“那该死的郭承恩!”
亲信小心问:“怎么?郭承恩又在北边作乱了?”
“恰恰相反!”温凌说,“他就是跟我不对付罢了!”
气哼哼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他算计得很清楚,知道我们这会儿顾着南下,懒得管北卢那位老皇帝的下落,就自己带着从南梁掠去的士卒,号称十五万人,围困了云州,不知怎么又从戈壁里找到了北卢皇帝的下落,活捉了北卢皇帝和他的妻子、女婿等人。捉了也就罢了,不知怎么竟又勾搭上了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落,辗转把北卢皇帝作为礼物送给我父汗!”
他不仅是愤怒,还有最深藏的担忧:幹不思再鲁莽不智,他背后是偌大的乌林答氏族的力量,远胜于他温凌一个丧母的孤僻皇子;乌林答氏勾结了郭承恩,抢了这煌煌的功劳,势必讨好了父汗、讨好了勃极烈们,自然也可以更轻松地为幹不思争取到这个太子的位置。
他与幹不思关系糟糕,憋着一口气在争功,若是幹不思当了皇帝,只怕就没有他温凌存身的地方了!
这种由心底里升起来的恐惧感,攫取了温凌浑身的热气儿,使得他浑身发冷寒战。
他怔怔地盯着燃烧的火盆,脸被蒸腾的热炭气熏着,也丝毫不觉得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