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霈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臣是顶顶无能的人,实在……实在没有能耐做这样的事。”
温凌冷笑:“你现在只是晋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然有难处。但若成了一国之君,国税厘定,解送于京,这么富庶的南梁,难道十年二十年也还不上这点子金银?还不上,诸王就多努力生子女,男的送来牧马执炊,女的送来充洗衣院(官办妓院)为歌舞伎,依然按公主、王妃折价于一千锭金,郡主、宗妇折五百锭金来算。怎么样,童叟无欺!”
幹不思听得哈哈大笑,啃着手中一只牛腿肉,“呜里呜噜”说:“阿哥,你对你老丈人未免太好了些!这样的好差事也交给他!”
温凌笑意凝结,余光盯了幹不思一眼,说:“燕国公主叛逃殒命,所以谈不上丈人不丈人。公事归公事。”
他见凤霈闷头喝酒,似乎没有为女儿之死生出悲痛之色。虽有些奇怪,但旋即听见他们叫的那帮南梁贵妇贵女们到了,也就丢开这瞬间的疑惑,而打算进一步逼迫于凤霈了。
幹不思先笑道:“张美人,今日这打扮很是漂亮!”张开手:“来,坐我腿上来。”
张美人畏畏缩缩,拉了拉舞伎那露出半边胸脯和半边肩膀的绡纱舞衫,一脸难看的苦笑,却一点不敢延迟,碎步上来,乖乖坐在幹不思腿上。
幹不思在她后颈亲了亲,笑道:“今日的熏香也好闻!”手便滑向她的胸脯,肆意捏.揉着。
张美人强颜欢笑,一声都不敢发。
幹不思又说:“来,罗美人,跳一支舞。”
宫中妃嫔,虽是低位,也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四德俱全,但不会学习歌舞之类讨好男人的末技。但罗美人丝毫不敢懈怠,跟着舞乐的节拍,拙劣地跳了一支舞。
她是个丰腴的美人,幹不思盯着她的胸看着,最后笑道:“阿哥,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鲜嫩的小母猪?”
凤霈低着头不忍心看。
幹不思开始吹嘘:“阿哥,你知道我怎么样让这些小娘们乖乖听话么?其实简单得很!刚进汴京时,后宫三个小娘子不肯从命,我当着所有女人的面剁了她们的脑袋,用头发挂在帐篷顶上,脑袋随着头发飘荡着,血随着脑袋飘荡着,飘到谁脸上谁就擦下来舔干净,尝到血的滋味,还有哪个敢不服从?敢忤逆我的意思,譬如叫脱衣服脱得慢些,就是一顿皮鞭,打到晕死再用水泼醒,还有哪个敢不听话?”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对跳舞的罗美人说:“衣裳解了。”
罗美人含着一眶泪,但丝毫不敢怠慢。
凤霈别转头说:“大王,这原是臣的嫂氏……此刻,留些颜面吧。”
温凌道:“四弟,你看,我叫的人来了。”
又笑道:“晋王,怎么不抬头看看,是你的熟人呢!”树茨
凤霈抬起头,看了一眼,就“呼”地站起身。
温凌就在他身边,顿时用手一按他的肩头,冷冽笑道:“坐下!”
凤霈觉得他手劲极大,身不由己就跌坐在椅子上,欲要再起身,肩上似乎有千钧力道一样,动弹不得。
“冀王!”他流着泪哀求道,“你不要这样!你要辱我,辱我一身即可;你要恨我,杀我一人即可。”
温凌笑而不语,另一只手对来人勾了勾:“大娘子,扶你母亲过来吧。”
凤杨噙着泪,扶着母亲周蓼慢慢走过来,步子越来越慢;倒是周蓼,始终昂着头,一脸不屈,走到近前,对晋王躬身道了万福,平静地说:“大王,好久不见了。”
温凌说:“晋王错了,小王怎么会杀您?虽然做不成翁婿,但也不意味着就不能合作。”
他指了指凤杨:“晋王爱女,可以归还,也可以归士卒、兵丁、乃至民夫们享用,只看晋王肯不肯合作。”
周蓼眼睛缓缓一轮,看了得意忘形的温凌一眼,然后转头问自己的亲生女儿:“扶桑,你告诉母亲,他侵犯了你没有?若是侵犯了”
她努嘴对着桌上切肉的解手刀:“你是已嫁的女儿家,有家庭而遭辱,将来以何颜面再见自己的夫君和子女?既然不能无耻地苟全性命,则立刻可以自裁你不畏死,就不会受那些比死还可怕的罪。”
凤杨抖抖擞擞,看了面色开始难看的温凌一眼,摇摇头说:“他没有。”
“不要撒谎!”母亲锐利的目光射过去,“你在他帐下那么久,他没有犯你?!”
凤杨哭起来:“真的没有,女儿没有对不起夫家的地方!”
温凌此刻冷笑一声:“晋王,我的善意也就到今晚为止。想拿死死活活来吓唬我,我可还真不怕!”
他伸手把周蓼脖子一掐:“你教养的好女儿,果然是三从四德俱全呢!”
周蓼脸很快憋红了,但瞪圆眼睛,一点求饶的意思都没有。
凤霈急得抓着温凌摁在他肩头的手,求道:“大王,大王,您不要这样!我国重视女儿家的名节,慢慢谈,慢慢谈!”
温凌锉着牙齿,看着周蓼脸色渐渐发紫才撒手,恨恨道:“名节?凤栖要是有名节,今日翁婿相见,怕要欢乐许多。哼哼,你们所谓的名节,就是男人争相投降,女人争相私奔?!”
周蓼剧咳了半天才缓下来,扭头说:“亭娘嫁于你,原是为折冲樽俎,可是你们背誓在前,反而诬赖我的女儿!不错,我一直教导她三从四德,教导她女儿家最大的贡献就是为两国和平牺牲自己的幸福。但是如今,她的牺牲是白牺牲了,我只为她不值!为她悲痛!”
她两行泪下,眼睛依然瞪得极圆,毫不害怕此刻眸子幽绿的温凌:“你杀我吧。如果说亭娘是第一个不屈于敌而死的女娘,我就当第二个!”
“你当不了第二个!”温凌色厉内荏,说完这句,陡然觉得自己内里的虚弱。
南梁投降的男人不少,顺服的女人也很多,但也有宁死不肯屈服的,比如柳舜,比如曹铮,比如凤栖,比如周蓼,比如不屈于幹不思的几个后宫嫔妃,比如那个敢跟他当面硬杠的高云桐。
他恨他们拉长了他攻克南梁的时间,但内心深处又是佩服他们的勇气和硬气的。
凤霈被摁着站不起身,此刻恐惧至极,索性周身往下一溜,从椅子上跪倒地上,哀求道:“大王,别理这些妇人之见!今日是磁州投降的喜宴,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投降的喜宴”确实是个叫人发噱的说法。温凌比幹不思理智,尤其是看见幹不思啃着牛蹄,笑嘻嘻看戏一般的模样,温凌就知道自己克制不住情绪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让别人看笑话。
他伸手扶起凤霈,终于重新笑起来:“晋王别怕,我只是试试王妃和郡主的胆子。”
看了凤杨一眼:“我从未打算犯晋王家任何一个人除非今日谈不拢,亲戚朋友做不成,就只好做敌人了。”
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一句话抛了出来:“你哥哥被废为庶人,但凤姓在南梁仍有威望,我父汗的命令、朝臣的举荐,要请你来做这个国君。日后纳贡、征役、安排和亲,都由你来筹措了。”
这种傀儡“国君”岂是好当得的!
凤霈连连摇头:“臣一直被称为‘纨绔晋王’,朝中这个诨号我只佯作不知而已,但天下谁不知道?臣无法服众,徒增笑柄,也多半会误了汗王的事,还请大王另择高明!”
幹不思冷笑道:“阿哥,他好像不肯听的你的话诶?!”
温凌说:“晋王,咱们要是撕破脸了,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瞟向凤杨,看得她恐惧得啜泣起来。
周蓼道:“扶桑不要怕,死国是节烈。”
凤霈颤声说:“大王……不必如此。但这事来得太突然,我实在一时无法决断。”说完,掩面“嗬嗬”大哭起来。
凤杨和另两个官家后宫的美人,颇感共鸣,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
只有周蓼面色如铁,撇着嘴一言不发。
温凌想了想说:“好吧,给你一晚上思考。”
第136章
愁云惨雾中,“迎接王师”的晚宴结束了,温凌最后总算给了个“恩典”,让晋王夫妻、父女团聚,然而也是愈显得珍贵,愈叫人不忍放弃。
凤霈在妻子女儿面前抱头痛哭,说:“我何尝不知道做这皇帝是极大的耻辱,生生世世都翻身不了,永远被史官和后人嘲笑!可如今凌逼上来,我又能怎么做?”
周蓼冷眼看着他哭,终于说:“今日家人虽然不全,也勉强算个团聚。在人间团聚极难,耻辱极盛,我们何不相逢于地下?靺鞨人再强硬,难道能推着死人上御座?”
凤霈倒抽一口凉气,抬眼见周蓼已经解开鸾带,对女儿说:“扶桑,这段日子你在冀王身边受惊了,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寻个自裁,还干净些。娘娘陪你一起。”
凤霈急忙伸手扯住那根鸾带:“等等,等等!”
周蓼怒目道:“你不敢死,我跟女儿自去死!拦什么?!”
凤霈哀告道:“也先过了今晚吧,总可以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周蓼啐了他一口:“过了今晚,人家就要来问你‘思考得怎么样了’,你那个时候还死得了吗?”
又冷笑道:“这个什么‘皇帝’,连称为傀儡都是抬举的。明明就是靺鞨的‘搜括使’,日后长长久久把国库里的银钱、民间的男女送到靺鞨,把我们的子民当成他的奴隶,做一个卖国的牙郎(1)!真是想想都觉得羞愤!大王如果实在不愿此刻与妾一道自尽,就请大王赐下休书一份,让妾离了凤家,干干净净做周姓的鬼罢!”
凤霈满脸通红,好半日才说:“离天明还有五个时辰,你就不允许我想想办法?这会儿就逼着我死!我死了,他们就没办法再寻一个姓凤的人来登基?寻不出姓凤的,寻个愿意坐这个皇位的,也不难吧?”
他“嗬嗬”冷笑两声:“若是只剩个我能担此耻辱,这会子应该和官家一样,被严密监视在某处,谨防着自尽,哪有随我散手散脚的道理?”
“爹爹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屏风后突然传出清亮的女声,“还有五个时辰,值得从长计议。”
“亭娘?!”周蓼瞪大眼睛。
凤栖穿一身厨娘的旧衣,裹着围裙,一头长发用首帕包着,脸上抹了一层锅底灰,乍一眼周蓼都没认出来。
她用手背随便抹了两下脸,对周蓼福了福:“母亲,一年多没见,哪晓得是这样相逢的。”
脸上两道泪痕,把锅灰冲出两道嫩白,但她却在笑。
“那靺鞨的冀王不是说你死了?”
凤栖说:“他是以为我死了,我那时候和高云桐一起跳入高崖下的湍流,靺鞨人不善水,自然以为人在那样急的河水里是活不了的。但老天垂怜,我没有死。”
她目视着父母,说:“如今已经惨到这步田地了,也不会更惨了。爹爹若肯受这耻辱,倒也不失为‘潜龙在渊’,等收拾完这破碎山河,爹爹可以暗中组织力量加强防务,训练兵伍,日后才可以对靺鞨的无礼要求说‘不’。”
她着重又看了一眼父亲凤霈:“朝中男人,可靠的太少,若不是爹爹登基,换成任意一个谁,只怕都不敢抗衡靺鞨了。”
周蓼冷笑道:“你爹爹,只怕也不敢。”
凤栖说:“不是有母亲在?不是有女儿在?”
“我们不过是妇道人家……”
“那又如何?”凤栖说,“我或许不能上沙场举刀挥杀,但我们有头脑,我们哪里比靺鞨男人差劲?”
周蓼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如果你爹爹登基为帝,接下来就是要搜括磁州,然后逼他回汴京主持朝局,签订更加丧权辱国的两国协约了吧?”
“爹爹日后的地位势必尴尬,但也不妨用这样的尴尬。比如,现下不得已继位,凡事均加个‘权知’,帝位也是权且暂代,百官也是权宜任职,协约也是权且订立。将来,只要爹爹还舍得放手这个帝位,一切‘权且’都可以不作数靺鞨侵略我们,难道合乎两国协约?温凌娶我这个和亲公主,一直不肯举办婚礼,无非也是早早就打算了毁约。”凤栖说,“将来,咱们只要实力上够强大,道理上说得通,怕什么和靺鞨撕毁合约?”
周蓼问:“大王,那么你将来坐稳了帝位,可舍得下来?”
凤霈听她语带讥刺,不由双手乱摇:“哪个要当这个狗屁皇帝!”
周蓼默然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凤栖,终于说:“亭娘,今晚我们母女一起休息,我有些话要问你。”
凤栖点点头。
凤霈一个人孤零零被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一夜叹息、辗转、徘徊、纠结。
但另外母女三个挤在一间屋子里,凤栖仍有些许害怕嫡母周蓼严峻的神色,微微垂头,心想:私奔背夫的罪过是跑不了的,肯定要被道学的母亲骂一顿。如果只是骂,厚厚脸皮也就挺过去了,只希望骂的声音不要太高,别弄到瞒不住温凌就糟了。
周蓼却没有忙着骂她,而是先说汴京的情景:“亭娘,所幸你躲过去了。实话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的败局,不仅没有亲眼见过,甚至也都没有在书中读过。靺鞨兵进城就和禽兽似的,抢金银、抢酒食、抢女人……抢了三天才安分。但他们抢,我们也只好当是蛮夷之族,未经教化,且我方战败,有此一劫也在意料中。哪晓得更过分的竟是我们自己人!
“靺鞨兵搜掠了三天,接下来则是为他国家搜刮,却不再自己动手了,把朝廷中的官员召集起来,先杀了几个不服从的祭刀、杀鸡儆猴,接下来就分派任务给这些朝臣,作为‘搜括使’,有的开具宗室、大臣的名单,以供搜括;有的划分街坊,替靺鞨人寻次劫掠;有的负责打扮抢来的美貌妇人,供靺鞨人择选折价。”
她看了嫡长女凤杨一眼,满目爱怜:“你大姊扶桑,那时候躲在家里仓屋,穿着使女的布衣布裤,两天未进水米,也未曾梳头洗脸,显得羸弱病态,希望躲过一劫。哪晓得砰砰敲门的根本就是朝中的小吏,趾高气昂问她那中书舍人的夫君:‘你家有一个新妇,一个在室女,新妇还是晋王家的长郡主,送出来吧,要作价抵准犒师金’。你姊夫王枢挺硬气的,回他:‘你知道我妻子是晋王家的郡主,你还敢如此无礼?’
“那小吏嗤笑一声:‘要的就是王妃宗姬,才能准五百锭金,你那小妹只准银百锭。不过如今实在凑不足钱,百锭银子也好的。一道送出来吧。不然,靺鞨的长官们可说了,违抗者可以格杀勿论!’王枢对他冲脸一啐,结果被一刀柄打掉了两颗门齿。”
凤杨啜泣起来。
周蓼说:“把她们俩强行掳走,送到靺鞨营地,居然还一个个给换穿衣装,涂脂抹粉,插戴鲜花,为的是靺鞨人多看上一个,可以多抵一点金银。当时有个小娘子怒斥那官员:‘你们这些朝廷官吏,作坏了国家,如今却拿我们这些女子来搪塞靺鞨人,你们的脸面到哪里去了?’后来……”
她不忍说下去,长叹一声,半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