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对枯坐,张着冀王温凌命人送进来的“诏书”,看了又看,看完就沉默着,然后无意识地再翻看一遍,好像在打发时间似的。
杨泉终于率先开口:“这印章是真的……”
凤霈闷闷地说:“嗯。”
杨泉把诏书往他面前推了推:“您看,这字儿是官家的手书么?”
做弟弟的当然很熟悉哥哥的字,那一笔纤瘦的字极富特色,一看就是哥哥凤霄的手书。但那文字,看得人心惊,继而悲怆。
“罪臣昏德侯凤霄遥念追寻当初盟誓所载:若有违斯约,子孙不绍,社稷倾危。今则如其背誓,曷谓无罪?今既伏罪,宜从誓约,身已废为庶人,蒙上邦恩典,膺封昏德侯,天恩戴德,感念涕零。思我梁之疆域颇亦广袤,今既改氏,山河社稷理应奉于上邦。然上邦皇帝念其王师此行,止为吊民伐罪,本非贪图疆土,故宜整顿山河,纳降土地,别择贤王,立为屏藩,以王兹土。”(2)
纸上点点泪痕,褶皱一片。
另外带了一小片夹片纸条,上面亦是官家的手书:
“霄为大臣所误,追念痛心,悔恨何及!弟;在磁州,冀王察王已知,并无断我凤氏宗嗣之意,弟勿以兄为念,而当念我百姓辛苦流离,勿使之再陷兵燹。弟宜开城,容我兄弟再一聚首,日后兄归刑于析津府,弟可续我朝宗庙。兄霄再拜掩涕。”
这封私信当然也是在靺鞨监视下写出的,但看语气之愧悔,用情之真挚,官家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写就的。
默然了半晌,杨泉瞟了瞟嘴唇颤抖、手撑着额角掩住双眼的凤霈,终于试探着说:“这个……大王,卑职寻思官家与靺鞨两王的意思,只要投降,便不屠民,也愿意留存官家与大王,以延宗嗣。毕竟,汴京都降了,官家的降表都递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两封信连起来看,似乎靺鞨人有改立一位皇帝做大梁傀儡君王的意思?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凤霈?
他刚刚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半日了:先帝子嗣不丰,生了十个儿子,只剩四个活到成年。三皇子凤震为吴王,打发在吴地就藩,天高路远;六皇子凤是个肥胖的跛脚,走两步路都喘,这次靺鞨打过来时,他在山东的藩府听到后吓得坐船想逃,结果翻入黄河,救上来呛咳不止,年纪也大了些,径自就去了。尚有些远支的宗室随着被俘的队伍就在城外,如果要立新君,应该早就昭告天下了。
杨泉暗自琢磨:虽然肯定是个傀儡,但是傀儡也是皇帝呀!自己要是把晋王服侍好了,将来不定就是从龙之功。
于是他陪着笑脸说:“大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官家圣谕都下了,臣等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没想到,凤霈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大王……大王……”杨泉手足无措,端了茶水,他不喝;想去捶肩,他甩开;最后递了一块手绢,晋王才接过擤了擤鼻涕:“我们兄弟怎么这么命苦啊!”
杨泉没办法,对门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叫燕国公主来劝劝大王吧。”
没想到,凤霈见到女儿凤栖,越发哭得捶胸顿足,连凤栖都被他狼狈的模样惊到了,到身后抚背安抚了半天,凤霈才缓过气来,指着凤栖对杨泉说:“我这女儿在冀王温凌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要是冀王知道她还活着,不知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我如今身边只有这个女儿了,要是落入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地被折磨着,我还不如现在就陪了她去了!……”
原来是爱女儿而不忍。
杨泉劝道:“不会的!”
凤霈却不依不饶:“怎么不会?即使不会,我能拿女儿的性命来赌么?赌输了谁赔我个女儿么?”
直视着杨泉。
杨泉被他盯得发毛,心想:得嘞,反正温凌也不知道你女儿还活着,乖乖投降后,瞒住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不然看凤霈这疯子似的神色举止,只怕要拒绝投降?那城破之后我作为守城疆臣,我还有命在?还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罢!
于是他说:“大王放心,既然冀王不知道公主活着,那就好办!我们开门张鼓乐投诚,靺鞨人肯定不会为难。公主先藏于卑职家的后厨委屈一下,若有机会,再送出城就是。”
他心想:若是靺鞨真让你当皇帝,连送出城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公主之名,而有公主之实,跟着你好吃好喝养在宫里不就是了?
他心热极了,觑见凤霈果真慢慢不哭了,也就明白意思了,连连点头:“大王放心!只管放心!”
杨泉极其客气,简直不对劲。凤栖看了看父亲,凤霈向那张诏书和私信努了努嘴。
凤栖拿起看了看,脸色渐渐发白。
凤霈握着她的手,捏了捏:“亭卿,为父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凤栖知道,杨泉必然对投降和投靠新君非常心热,而她是如今形势下最危险的。父亲这意思是要杨泉答应保她。
她眶子酸热,好半天终于哭出声来。
而她的爹爹,只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叹息。
父女俩相对掩涕,直到回到自己所居的公馆,也没有止住泪。
凤霈把女儿带进他最私密的禅房里,打发了其他人,又从门缝往外再三看了看,才坐在蒲团上说:“亭卿,没人愿意乖乖投降,但如今我们已经抗不过局势了。”
抗得过的时候也没见抵抗。凤栖腹诽。
凤霈继续说:“我与官家兄弟一场,虽然彼此关系不好,但总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此刻兔死狐悲,我也为他难过,也为自己忐忑。但靺鞨人说,开城后让我们兄弟相见,我寻思日后只怕天人两隔,再无机会了。另外听说在京的王公贵族亦全部驱赶在队伍里,你母亲和其他姊姊大约也没有幸免,若是我求求冀王,期望他能让我们家人团聚。”
凤栖扭着衣角不说话。
凤霈叹口气看着她,半日才又说:“你呢,则好好躲避起来,只要不被温凌和幹不思发现,命就能保住。什么幺蛾子都不许犯!要知道,这可是全家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
老父亲这样严正地警告,凤栖也知道现在磁州投降是一定的,温凌、幹不思进城也是一定的,自己一己之力无力对抗也是一定的。
父亲的话听着不舒服,但是是正理。她虽然一腔子不平和愤懑,但听话才是理智的。
翌日,磁州城大开城门,吹鼓手陈列大门两边,吹吹打打无比热闹。
守城士卒全部卸甲、解兵,穿着葛布里衣,解散头发,双手抱头跪于尘埃间。
在先头队伍之后,温凌和幹不思均是着铁浮图甲胄,骑着同样重甲的战马,缓缓跟着进城,两旁铁盾拦护,拐子马缓步跟进,刀兵闪闪,令人不敢逼视。
而官家所乘的牛车就在他们俩身后,牛车的青幔被拆掉了,皇帝用黑帻巾裹头,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蜡黄的脸色和之前那个富贵雍容的模样完全不同。
再后面是皇后和妃嫔的牛车,还算留着颜面:遮得严严实实的,隐隐可以听见里面压抑的低泣。再后面则是民间拖草料的大车,少妇和少女们抛头露面挤坐着,此刻示众一般,所以个个羞得以手掩面。
吹鼓手的曲调一瞬间都走音了。
温凌的目光顿时瞥过去,而几个吹鼓手怕见他那杀气腾腾的目光,急忙重新调整了气息,愈发卖力地吹奏击打起来。
凤霈披一条白帛,与杨泉两人跪于两王马前,见马蹄渐近,眼眶发酸却要竭力忍泪,泥首称臣,还要代谢靺鞨皇帝的“天恩”。
幹不思笑着用马鞭戳戳温凌的胳膊:“你这老丈人倒比你老婆乖觉。”
温凌气恼地别开胳膊,低喝道:“看看场合!谁跟你瞎闹!”
幹不思不屑地笑了笑。
而温凌等晋王和知府两个人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晋王辛苦了,磁州谨遵上谕开城迎接王师,乃是顺民,小王自然不会对城中百姓加以惩戒。晋王和知府请起吧。”
凤霈和杨泉见温凌又提缰,估计是要带着表示胜利的牛车游行一番以昭示胜利,亦是示辱,当然也不敢有丝毫反抗,急忙让到一边,躬下身子等候铁骑踏过磁州城中土地。
当官家那敞着棚顶的牛车驶过身边,凤霈抬头瞧了哥哥一眼,以往那些不睦在此刻共同的耻辱和悲怆下已然烟消云散了。他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也忍不住屈膝给哥哥的牛车跪倒,痛呼了一声:“官家……”
官家凤霄蓦然睁眼,扭头看了弟弟一眼,却又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说:“愚兄,已经是个戴罪的庶人了,九哥(宋代兄弟间口头间均称“哥”)不必如此。”
温凌回头,厉声道:“晋王请起!”
凤霈颤声道:“不……不是为身份,只是……只是为这是小王嫡亲的兄长……”
“起!来!”
凤霈不敢犟,颤巍巍爬起来,抹掉眼泪,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磁州本应繁华的街道即便站满了“观礼”的人,也阒静无声。
狼狈的皇帝,狼狈的晋王,狼狈的知府,狼狈的国家。
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城门口欢乐的鼓乐只让所有人更为悲愤,一个个下颌都是绷得紧紧的。
突然,一个烂果子朝幹不思那里飞过来,被幹不思挥刀打落在地。
他看着果子飞来的方向怒道:“谁干的?!”
那个方向一片沉默。
幹不思冷笑道:“好吧,既然没人承认,那个方向站的几十个人都给我砍了,今日城里没有见血,我心里正堵得慌呢!”
眼见靺鞨士兵气势汹汹过去了,终于有个年轻人站出来:“我丢的。我想丢的是那无耻的皇帝,扔偏了。”
幹不思正打算命令杀掉这个年轻人,温凌在马上摆摆手和声说:“既然如此,你把果子捡起来,当着我们的面扔在庶人脸上,我就饶你一命。不仅饶你,还要赏你。喏,站近些,准头可要好一点。”
那小伙子脸上爬满泪痕,弯腰捡起地上的烂果子,指着牛车上的官家骂道:“我们大梁好好的国家,你却任用章谊这种佞臣,赶走宋相公那样的忠臣!太学生上书请清君侧,你从来不听,营建花苑、信奉妖道,你从来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过失,唯独你自己不知道!”
“你的过失,害的不是你一个人哪!”他边说边哭,“我也读过书,今日打你个‘独夫’!”
用力把烂果子掷过去,正中官家的脑门,酸臭腐败的汁液流了他一脸。
官家只是瞠目,而那小伙子却“嗬嗬”大哭起来:“汴梁没了,磁州也没了,天下又何在?我今天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我向天下谢罪!”
说罢,突然一头向牛车的硬木车辕撞去,饶是被一旁的靺鞨护卫拉了一把,还是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昏了过去。
啜泣声在四边响起来,温凌目光环顾,缓缓道:“我说话算话,给他治伤,赏绢帛一匹。”
又眯了眯眼睛:“哪个再哭,就拉出来祭刀。”
杨泉忙对四周道:“别哭了!别哭了!”
第135章
杨泉强颜欢笑,吹鼓手强作欢声,在周遭硬憋住的悲声中,官家一行到了城中悯忠寺里,寺庙自有僧田,僧庐也有几百间,靺鞨士兵把主持和和尚、沙弥等都赶了出去,然后把官家凤霄一行全部安置在僧寺里,外围用用牛车团团围住,再用士兵层层把守,滴水不漏。
杨泉的知府衙门此刻最为“热闹”,冀王和察王,带着他们的亲卫已经把衙门团团围住,但脸上都带着笑容,对杨泉说:“一路从汴京行军过来,人困马乏,欲向杨知府讨一碗酒喝。”
杨泉受宠若惊:“有,有有。”
急忙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又问:“侍酒的歌舞伎,两位大王喜欢什么样的?”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
幹不思听得懂大部分汉语,但不大会说:“我们有的是女人,不劳你费心。”自有翻译把他的靺鞨话译了。
酒席上,幹不思大声吩咐:“今天轮到‘庶人’后宫的张美人和罗美人侍奉我了,再挑二十个漂亮宫人,换上舞伎的衣裳进来伺候。”
又问:“阿哥还是原来选在帐下的那些?不腻么?不要换些新样儿?”
温凌最讨厌他这副看着为人着想,实则看笑话般的语气与模样,因而冷冷道:“不必换。叫她们也不必换舞伎的衣裳我觉得还是褙子、裙子看着悦目。”
等待侍酒女子的时候,不妨捧着酒杯先谈正事。
温凌对凤霈说:“庶人背盟誓在前,我父汗废黜他也是不得不为之,但既非谋求南梁的土地,我们也不打算久留此地。”
凤霈忙捧杯称谢:“多谢贵国大汗!多谢冀王、察王!”
“不忙着谢。”温凌手虚按了一下,“降书里说得很清楚,两国以后是君臣之邦我君,你臣。”
凤霈愀然色变,然而仍然很卑微地拱手:“是,是。官家降表已上,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温凌说:“既然是君臣,自然要进贡。这回犒军的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基本没一件达到的。”
他掰着指头:“送来犒军的金仅仅二十一万余两,银仅仅七百十四万余两,绢帛和生丝一千五百万,另有宫中法驾仪仗、珍玩珠宝、州府地图等,三馆书籍、画院书画,再加上折算为金银的后妃、宗室男女、贵戚男女四五千人,教坊三千余人,加上各色内侍、工匠、民女丁男等不值钱的,也远不抵犒军之费,更别说贡品了。”
凤霈听得面色灰暗,半日才说:“这样高的价,鄙国国库十年也还不起。”
“还不起,慢慢还。”温凌起身,背手踱步到凤霈面前,居高临下,盯得凤霈背上冷汗淋漓。
“还要请晋王辛苦,接下来十年、二十年,慢慢替你哥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