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只要担心的:曹铮虽然脾气不好,也过分愚忠了,但人品总归不错;而这郭承恩首鼠两端,又狡猾得狐狸一样,自己会面临更大的挑战,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小心。
这一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高云桐愿意把它压在命运这局赌盘更有收益也更有风险的一侧。
在郭承恩看来,高云桐几乎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回南梁有死无生,而在他这里,不仅能找到一条活路,而且还能实现他自己的宏愿。
所以试探了高云桐几回,笃然自己是可以用他的。
第二日便招高云桐到帷幄中密谈,郭承恩也肯说些心里话:“高兄弟,我的难处,想必你也知道。现在靺鞨一路风头正劲,论实力,我是打不过他的;但要向靺鞨示好以求存,那冀王与我关系糟糕,他又是一个残暴不仁,睚眦必报的性格,只要他做靺鞨的皇子,乃至未来的太子、汗王,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在忻州与冀王缠斗已久,听乔二郎说,感觉你很熟悉冀王的路数,所以我特别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云桐当然是点点头:“不错,我与大帅同仇敌忾。靺鞨打入中原的是两位皇子,察王幹不思更莽撞粗豪,胜仗虽说打了不少,却打得横冲直撞,破漏百出,其实只要南梁反应过来,是很好遏制他的军队的;反倒是冀王更为狡诈严谨,凶暴亦相差无几,更难突破口子。”
“但有一点可以为我们所用,”他上身前倾,凑近了一些,“兄弟俩关系不好,互相争风,只怕为太子之位也已暗斗多年。我听说冀王是庶孽之子,母亲地位很低,且已早亡;而察王母亲是靺鞨部落里联姻的酋首之公主,子凭母贵,养得好骄横脾气。他们现在联手渡河,自然是兄友弟恭,但接下来就是争功之时了。”
郭承恩不由连连点头:“不错!要弄得他们二虎相争,而我们隔山观虎斗!”
“扶持一虎,则胜算更大。”
郭承恩道:“高兄弟,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来找路子,看看能不能搭上察王母亲家所在的部落。”
高云桐不动声色道:“时机也很重要。早了,他们还在齐心攻打汴梁,无法离间,一切免谈;晚了,若是两王已经分出胜负,搭上的路子不对,会有害无益。”
郭承恩笑道:“你虑得极是,好在我有我斥候的网络,自然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他们在南梁作战的消息。”
他已然愿意把消息分享给高云桐了:“实不相瞒,南梁的都城已经被攻破了,南梁皇帝投降,允了赔偿犒军款项,也答应割地。”
他又是一拍大腿,好像还有些义愤填膺似的:“妈的,南梁有钱是真有钱,肯赔那么多!屈辱也是真屈辱,不仅把整个河北全部割让了,而且说是因为赔偿的金银不能如期到位,皇帝答应了将皇室的女子折算金银赔给靺鞨。那些凤姓宗亲贵族家的女儿与儿媳,后来又增加了朝中大臣家的女儿与儿媳,年纪轻的全部和奴隶一样一个算出折合多少金银,算盘打得哗哗的。几千个女孩子,往日金尊玉贵的,如今全部塞进马背边的兜袋里,运猪肉羊肉一般运到靺鞨的军营里,据说日后还要一批批往靺鞨的皇城运送,分发给靺鞨皇族、贵戚与功臣家做妾、做婢、做家妓。哎!”
郭承恩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闪着贼光,好似羡慕一般。
而高云桐脸色已经发白,好半晌才说:“那么河北各州府交割之后,会不会也来这么一遭?”
“怎么,你爱慕的那个小娘子……”郭承恩试探着问。
高云桐没有犹豫,点点头说:“是,大概率是困于愁城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劝慰他。
“我必追随大帅,誓杀冀王温凌!”高云桐起身,突又跪倒在郭承恩面前。
郭承恩当然早就从乔都管那里知道了高云桐冒险要救晋王之女和亲的燕国公主的事。
凤栖出嫁温凌,还是他郭承恩送的岁币和嫁妆,聪明且经历丰富如郭承恩,连起来一想就知道高云桐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看来,那位燕国公主当然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于男人的价值也有限。所以小儿女们囿于恩短情长,真正是傻乎乎的幼稚,但也是他拿捏高云桐的点。
瞧那高云桐果然一脸愁色,对温凌恨之入骨的模样,那么也自然和他是同一目的,会死心塌地跟从他了。
于是郭承恩带着内里的欣慰,赶紧地扶起高云桐,父辈一般劝解他,最后说:“冀王不死,则我们危矣!你我要好好筹划了。”
第133章
高云桐在郭承恩帐下,很肯做事。叔瓷
这日,整理好一堆堆文书,按内容摆放好,等郭承恩看操练回营,便和他回报:“大帅,各处的军报我已经看好了,这是来自于汴京的,这是并州的,这是河北的,这是云州那片的,这是幽燕的,这是更远的黄龙府的。”
郭承恩张开手,让亲兵给自己宽了皮甲,又干脆把衬衣一并脱了,里面的小衫上全是汗渍。
他喝了一大杯凉茶,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汴京的军报乱翻,看也不仔细看,却问高云桐:“汴京消息如何?”
高云桐说:“靺鞨已经发布诏令,说南梁失信于靺鞨,而官家是背盟之首,如今理应伏罪,按誓约应该废为庶人,宫中后妃、京中宗室男女也一并废黜,先送析津府行献俘之仪。”
郭承恩冷笑一声:“这理由不错,刘令植应该是参与了定夺。”
又问:“那么河北各府,乖乖投降了吗?”
高云桐指了指另一叠军报:“有开门投降的,也有说‘乱命不从’的;官军抵抗的人少些,但民间反抗的人反而更多。”
【乱命:悖谬的命令。】
郭承恩注意地问:“为什么呢?”
高云桐微微一笑:“在很多官兵看来,换个异族主子,不妨碍升官发财,甚至做最早投降佞幸的人,还能更快地升官发财这次在汴京卖力给靺鞨人搜刮钱物的、捉拿朝中官员和宗亲外戚的,凭着狐假虎威几乎都升官发财了。但对于百姓而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为什么呢?”郭承恩一挑眉又问。
高云桐说:“靺鞨军所来,不外乎为了劫掠,官军人少,甚至可以分一杯羹,那么遭难最重的又会是谁?一旦没有土地、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变为靺鞨人的等下之民,从此任打任骂、肆意侮辱,想想都觉得可怖,活不下去时谁不揭竿?!”
“百姓么……”郭承恩笑着摇摇头,“不行,组织不起来的,纵然是有些汉子有些英雄气,可是单打独斗怎么比得过严密的靺鞨军?说实话,现在叫我和温凌来一场,我也不敢,好在他这会儿在汴梁‘吃饱喝足’,大概无暇顾及我这里了。”
说罢又是笑得扬扬。
高云桐不多说话了,只说:“是。大帅请看这一叠,这是云州的线报。”
郭承恩仍然说:“我怠懒看那么多字,你说说看。”
高云桐便说:“云州城一直坚守,但城门每隔五日必开一次,驼队会前往城外几座寺庙送蔬食和稻麦。”
“嗯。”郭承恩不动声色,“云州是北卢人掌管,信奉佛教,不算稀奇。我也信佛,所以也没有阻止过他们送吃的给和尚们。”
高云桐说:“是,云州再北,则为戈壁,五六月间水草或会多些,但到底还是戈壁,不宜大支队伍生存。但过阴山和河套,也有线报,不闻大军过境,也没有向西域或更北的蒙古乞怜的。”
郭承恩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北卢那位老皇帝,一直就躲在云州附近,用寺庙作为掩护,并没有再往西或往北逃窜。”
“北卢的佛寺一直得皇室扶持,占有大片僧田或草原,云州外环山,佛寺自有耕奴,另修石窟,宛若屯田一般,若是要藏北卢皇帝及几百上千的禁军,只消更换僧衣,假作剃度即可。”高云桐分析到这里,微微笑了,“靺鞨君王原是奉北卢为正朔,也是被其剥削到无法存身,兼有靺鞨公主被杀的事情,才打起反旗。这是旗号,也是投名状。”
“可是我和冀王……”
“冀王毕竟只是皇子。靺鞨酋首,是他父亲,掌权的是勃极烈会议,又非冀王一人。”
“好一个投名状!”郭承恩笑起来,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我没有看走眼,你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小人也喜欢武事,所以投奔大帅。”高云桐笑道,“若个书生万户侯!南梁把我弃若敝屣,我就如没有活路的靺鞨人一样,岂不拣好枝栖息?”
郭承恩笑道:“文武双全更是能耐,这次奇袭云州城外的寺庙,你也带一支队伍试试。其实带兵也不难,有经验了就好,你看跟着汉高祖的那帮子沛县将帅,哪个不是穷脚杆子出身?不就是练出来的经验嘛!”
“多谢大帅!”
“叫什么大帅!”郭承恩笑道,“你和乔二郎一样,都做我的义子吧。我栽培你。”
高云桐不动声色说:“可惜我父母尚在,我们阳羡的习惯,寄名拜干爹也罢了,正式作为义子的,是要父母出具文书,相当于儿子出继给人家家,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不大好……”
郭承恩于是也不动声色:“哦,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果然有这样的忌讳,也就算了。”
郭承恩仍然很把他当自己人一样,送来一套很精致的札甲作为礼物,又送了一匹脚力极好的灰马。
高云桐在曹铮那儿服刑的时候,在并州大营见识过一些,朝廷体制,除却京城的禁军之外,外军大多只算是“厢军”,服役的性质更多,远不如操练打仗的精兵,也幸得曹铮是官家的亲信,还能训练训练军队而不会被猜忌,不然,地方军伍不过是修修城墙、运运粮草的民兵或“刑余之人”而已,自然毫无战斗力。
此刻观察郭承恩的军伍,他心底里是有敬佩的,这样一支就靠打仗卖命来换口饭吃的军队,确实把操练做到了精而准,远胜南梁朝廷的军伍。所以郭承恩也有底气跟了这家跟那家,不断从南梁和靺鞨吸血来充实自己的力量。现在又生了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欲望越大,漏洞越大。
天气已经渐渐变得炎热,纵使是常年在北卢南境的郭承恩好像也开始嫌热了:操练一结束必然是卸掉皮甲和襜褕,只穿薄薄的竹布衣服;餐饭要吃炝腌胡瓜和凉拌豆芽,肉都吃得少了;晚上营伎伺候他入眠,必不可少的是供他“临幸”之后轮番给他打扇纳凉。
而靺鞨部常年生活在燕山以北、八月都会飘雪、一年有半年是冬季的白山黑水间,汴京的暑热潮湿他们大概是还没有感受过。
一支为主靠士气和骑兵所向披靡的军队,最怕的就是人马失去斗志。
靺鞨军等无法适应汴京的气候,就必然会退出河南,在河北“吃饱喝足”之余也不会久留。但他要实现靺鞨酋首的长久统治和占有,必然会找一个傀儡,就像他们在幽州立了一个伪帝一样。
高云桐白天跟着郭承恩学着操练军队、勘察地形、运用斥候,晚上在营地里,乔都管等人无非是召集营伎听曲吃喝,快活得不行,而他往往只作陪一会儿,就推说累得头晕,要早点回去休息,而被乔都管等人笑话一通。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亦不点灯,而是闭着眼睛琢磨以前看的《六韬》等书那些文字要加上实践和阅历,才能真实地浮现在眼前,从而在心里融会贯通起来。
因为是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眼前还时不时会浮现出另一个倩影,每每想起,甜蜜、悲酸、担忧会一起涌上来。
这段日子为郭承恩看军报,汴梁和河北的军报一直是他最关注的。一个个惨不忍闻的消息,看得人心惊。磁州离汴梁不远,又靠近太行八陉,将来肯定是靺鞨重点要制服的地方之一。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不能立刻南下赶走这些侵略者;也祈祷凤栖能用她的智慧再次化解眼前灾难,等他前来。
如果估猜不错,撑过这一轮洗劫,就是靺鞨退兵之时!
炎热的南方确实让靺鞨人很不适应,且那么大的南梁土地,要收归治理谈何容易!
勃极烈会议很快给予温凌和幹不思两路军队发来命令:
另立新君,令他俯首称臣,每年按时送来岁币绢帛,乃至匠人、妇女,作为对靺鞨的进贡;
沿路打服河北各路州府,务必使服从靺鞨的一切安排;
温凌折回忻州,相机攻克并州;幹不思率队回析津府,相机攻克云州,捉拿靺鞨人最恨之入骨的北卢老皇帝。
当然,靺鞨的国主也好好夸奖赏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只是两个人心中默默期待的太子之位,仍然没有任何尘埃落定的意思。
兄弟俩在磁州城外安营寨扎,接着就将分道扬镳。
温凌看着幹不思身上披金戴银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起来:“阿弟,眼皮子何苦这么浅?南梁的好东西虽然多,也不用拿出来装幌子嘛!”
幹不思不屑地说:“装什么幌子?南梁有的是钱,这赤金的带銙、白玉的腰饰,乃至细腻光泽的丝绸都等闲得很!你没看他们王公贵族家里,吃饭用象牙的筷子、整块青玉旋的碗、整个水晶石磨的盘子!还有帝宫的后苑,那玲珑的石头、带香味的木材……啧啧!”
他若有遗憾:“这鬼地方要不是太热太潮湿了,我也恨不得住进垂拱殿里,享受享受漂亮宫女跪在脚边伺候的福分!”
温凌看了看他身后的连营,道:“得了,那么多漂亮的宫人,不尽数被你带了来?就连凤姓的贵女、皇室的妃嫔,也被你挑三拣四的,听说不听话的几个还杀了?留着活口的给民夫们过过瘾不也好的?非要杀戮!”
“嗤,阿哥,你别说我。”幹不思道,“杀她们,她们感激着呢,叫她们去伺候那些臭烘烘的士兵和民夫,只怕她们求死不得。再说,这几个王府的妃子郡主一杀,女娘们顿时就乖觉多了,叫干啥就干啥,叫用什么花样就用什么花样,叫‘抹干眼泪给老子笑’就一个个笑了。哈哈……”
他搓搓手:“真正的至宝还是汴梁教坊司的女娘!长得好看,花活儿还多,又媚又娇还听话。我叫那些王妃郡主们学着点,可毕竟学不来。这种娇媚劲儿,得从六七岁就开始培养。你要喜欢,我带你去挑,准保你享用几个,就忘记了你那个作死的王妃。”
温凌的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撇嘴说:“谢谢,不用了。”
幹不思冷笑道:“装什么道学呀!”
温凌瞪过来,良久方道:“去你的道学,天天醇酒妇人,看不掏空了你!你别光顾着女人,父汗更看重南梁的匠人,我们一套铁浮图甲、一副弓箭、一副鞍鞯,价值极昂,有了南梁的匠作,带入析津府归我们使用,将来才能造出更多铠甲、弓鞍,我们才能更加所向披靡。”
幹不思确实在父亲的圣旨中看到这样的教诲,但他懒得想其中的意思,只嘟囔着:“得了南梁这么多银钱,这些东西只管买就是了,一群老爷们还千里迢迢往南京(析津府称南京)送,又烦又累……这些讨厌的事怎么都归我?”
天色昏暗的时候,靺鞨的中军已经集结扎营完毕,连着先围困着磁州的先锋军,看起来密密麻麻都是人。
温凌餐前在军帐里呆着,这会儿才出来,对幹不思说:“我拟了劝降磁州的诏书,让南梁那位废帝签名盖章吧,趁夜送到磁州城下去。磁州若是不听吩咐投降,正好是绝佳的借口。”
官家凤霄,被幹不思奇货可居般藏着,温凌也无法跟弟弟计较,好在幹不思汉文实在太差,这些文书的事情还得温凌及他手下幕僚来做,每每再到幹不思帐下关押官家的地方签字盖章,以表示此乃南梁的“圣谕”。
幹不思不敢耽误正经事,但是劝降诏书弄完,他就不想忙活了,对哥哥笑道:“阿哥,你怎么倒有个宵衣旰食的劲了?看,篝火都燃起来了,好漂亮的南梁小娘子们要开始唱歌跳舞了,你不是最喜欢音乐?还不过来享享眼福和耳福?”
第134章
靺鞨军驻扎在磁州城外几天,知府杨泉和晋王凤霈的脸色就晦暗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