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一眼便看到那侍女被汗水沾湿了额头,吓得她赶紧又低了低头。李嬷嬷遂朝宫人递了个眼神,后者赶紧去殿外查看一二。
徐嬷嬷神色无碍,浅笑道:“太后威严,小丫头没见过世面,难免还是会有些紧张。”
李嬷嬷笑了笑,目光却是落在返回的宫人身上,那人摇了摇头,示意李嬷嬷并无怪异之处,她遂才收了神色。
“太后应了殿下所请,这些宫人我会亲自挑选,再训示一二,也能在西州更好地伺候公主殿下。”
听李嬷嬷这话,徐嬷嬷遂才垂首,道了一句:“谢太后恩赐。”
全了礼数,徐嬷嬷方才抬步往候着的马车而去,因她有腿疾,太后特许可乘代步。帘幕微掀,徐嬷嬷便躬身而入,此刻,车架内已然有一名男子在那等候,此人正是大皇子生父,顾胜川。
合德即将离京,若将此人留在帝京,难免有一日被辛氏的人发现,只要他还在合德的手中,辛氏便有一个把柄在她手上,将来或许还能用上。
而这顾胜川才是徐嬷嬷此番入宫的真正目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清醒
夜深如墨,打更人敲向着更钟从长街而过,刻意顺着内河道往另一头的长巷望了望,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着。这几日帝京内外都发生了不少事,窦氏船只的消息刚传回帝京未久,京郊的百里镇里便有人在山坳里挖出来了大量的兵器,此事一出便惊动了帝京两营,协同京畿府的人前往现场查看。
根据军机阁对那些兵器的调查,在上面发现了南方武库的标记,因而京畿府怀疑这很有可能是景王残党所为,这么大批量武器埋藏在京郊,怕是在酝酿着阴谋。
这个消息尚未落定便不胫而走,被京中各大世家知晓。自那之后,城中大户门前灯火是昼夜不歇,武卫轮番值守,怕的就是京中再起波澜。
可就在这个时候,应太后所请,西州侍臣的队伍抵达了央国,结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据闻来接亲的是西州浩室部的将军,此人好战,直接将半支军队都带了来,这更是挑动了众人悬着的那颗心。
也因他带来了他国军队,通州的郭定坤被惊动,拒绝为其开城门,最后是江淮去了人,才让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暂停通州城外,唯留使臣带礼队的人去往帝京接公主。
这几日,帝京城中一是担心景王卷土重来,二是担心西州别有所图,因而两营扩大了巡防的范围,就连夜里的更夫都多了几人,唯怕再出什么乱子。
帝宫之内,几名内官垂首走过紫微宫,与其外戍守的宫卫颔首见礼。
京机营的人来紫微宫戍守本是应合德所请,辛贵妃对此多有不满,尤其是她每次来看皇帝,还需接受这些人的盘查。而自合德被禁公主府后,辛贵妃便以京机营的人惊扰自己为由要求京机营将人撤走了,而今守在这里的便是寻常的宫卫了。
紫薇殿内此刻依旧灯火通明,妇人一双美目扫了一眼案几之上安静进食的皇帝,未待他吃完她便抢过他手里的玉盏,然而皇帝却只是动作迟缓地放下双手,不见恼怒,而后又乖乖地将那玉盏拿了回去。
辛黎微眯着神色端倪着皇帝的神情,依旧是那番呆滞的模样,但她心中却有些不确定。当即便欲找来紫微宫伺候的内官询问皇帝近日的情况,然而她唤了半晌,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内官垂着首躬身赶来。
“张盛呢?”
小内官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辛贵妃有些紧张,他的声音略微带着颤抖。
“回,回娘娘,张内官这几日称病,由奴暂行伺候着。”
辛黎扫了一眼那矮小的内官,问道:“这几日圣上起居可还好?饭量如何?”
问道这,辛黎顿了顿,方才问到:“可有什么异常?”
闻此,小内官似报喜般,对辛黎道:“回娘娘,或许是因为公主即将大婚,圣上欢喜,这几日饭量大了些,其他的倒是如常,就连来问诊的太医都说圣上身体见好了。”
这话一出,便听得杯盏碎掉的声音,辛黎回头,便见原本还在皇帝手上的玉盏掉在了地上,直接摔成了几块。
辛黎不由蹙了蹙眉,却不看那小内官,而是看着轩帝问道:“公主大婚的消息可有人来通知过圣上?”
小内官不敢抬头,继续道:“应该还未,这几日太后那边也还没派人来过。”
换言之,这片刻前小内官的话便是轩帝首次听闻合德即将大婚的消息,这玉盏掉的还真是时候……
“圣体安康啊,那可当真是喜讯……”
说完这句,辛黎便没了后话,她端着柔和的笑意,却不进眼底,就这般直勾勾地看着轩帝,仿似要将其吞食入腹。
二人目光有所不及的案几之下,轩帝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着。
见辛黎再无吩咐,小内官方才躬身离开了紫微宫,待他躬身走过宫内长廊的拐角便当即直起了身子,他动作利落地将内官的服饰换下,直接丢进了廊道尽头的枯井当中,而后倾身没入了夜色当中,再不见了身影。
未久,贵妃所在的如意殿内便有一名嬷嬷带着一个食盒往宫外而去,说是今日小厨房做得点心甚是合贵妃的口味,因而特派人送去辛府与兄长品尝。
夜色深沉,彼时的辛启正刚换下锦服,与梅落痕在书房商讨着此后的对策。
如今窦氏虽得了这首功,但辛启正知晓,窦长笙此番离京怕是有去无回,因此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东宫将静严的督军之权交给辛弘文接手,将定海军拿下。
此时,前院来报,宫里派了人来。辛启正闻此,不由蹙了蹙眉,自那戏子的风波之后,辛黎倒是乖巧了许多,这大夜里派人来,怕不是什么好事。
前院管事躬身将人请了进来,那人取下兜帽,却是辛黎本人。
辛启正见此蹙紧了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辛黎沉着神色,看了梅落痕一眼,道:“皇帝恐怕是要清醒了。”
庭风扫落了一段残枝,刮得窗户砸砸作响,然而室内的几人却无心理会这嘈杂之声。
“兄长,太子正式入东宫之时会带百官请皇帝授位,我们的人再拦不得,若是他已然康复定然会借此机会发难,届时我必不能活。”
说到这里,辛黎的眸光中多了三分狠厉,“不如我们……”
辛启正明白她后话为何,但却迟迟未接她此话,辛黎见此难免急了。
“兄长!”
一阵大风吹断了室内的梵香,梅落痕见辛启正迟迟不肯开口,便知他的迟疑来自何处。
若是宗亲王此时直接登位,那么他手里的定海军便会重归军机阁掌控,辛氏想要染指定海军便难了。
然而辛黎不懂这些,辛启正此时的沉默在她眼里便是打算弃自己于不顾。
她两步往后,眸光清冷地看着辛启正,声音里尽是凉薄。
“兄长这是打算视我为弃子了?”
梅落痕率先看出辛黎的不对劲,当即开口道:“殿下,家主并无此意……”
“若是我出事,辛氏满门一个也跑不掉。”
辛黎这话说得冷静,却也决绝万分,她这一生为了辛氏几乎付出所有,她绝不会容许辛氏在此时背叛自己!
辛黎重新戴上了兜帽,她看着辛启正眼中的阴冷,此刻却再不似从前的惧怕了。
“兄长难道以为让我做了那许多事,都能没留个痕迹么?你与我的通信,拿与我的药物,我全都留着证物。”
辛黎的声音越发冷静,仿似还带上了和缓的调子。
“小时候,你教导我,世家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为宫中尊位,辛氏子嗣便还有百年荣华享之不尽,若我为阶下囚,辛氏子嗣便是刀下的魂……”
说完这话,辛黎长长呼了口气,神色中少了凌厉之感。辛黎端倪着辛启正的神色,她了解自己这个兄长,与他硬碰硬便注定无法善了。
“兄长,你始终认为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步可有可无的棋子,是为弘文铺路的垫脚石,但你可有曾想过,或许我亦可承担辛氏的荣光。”
这最后一声道得柔软,却也成功让辛启正收回了眼中的阴霾,他微微蹙了蹙眉,终是开口道:
“此事,容我思虑片刻。”
得了他这话,辛黎也不催促了,话说到这便已然足矣。
“好,五日之后,东宫迎主,兄长,你只有五日时间。”
第二百九十五章 王血
深夜起惊雷,却迟迟不见大雨落下,一个身影趁着宫卫训示的空挡钻入了紫薇宫中。不过片刻的功夫,宫卫便又巡视到了中庭,一名宫卫嗅了嗅鼻子,空气中那隐隐约约的香气让他无从确认。
“你在闻什么?”
听旁人问,那人又使劲嗅了嗅,“是不是有一股子香气?”
听他这话,旁人也努力嗅了嗅,但入鼻的却是一片花香。
“别跟个没见识的一样,先帝爱花,这紫微宫中的花品最是繁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花香四溢,久了你就习惯了。”
这名宫卫毕竟经验浅,却有幸得了紫微宫的差事,听闻旁人这般说,也不敢再多言,生怕露怯,又多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便止了这个话题。
后半夜这雨终于落了下来,换值的内官打着哈欠走到紫微宫的廊下,原想着靠着廊柱再小憩片刻,却忽而听闻殿内有动静,当即吓得一激灵。
自皇帝病后,他们这些值守紫薇宫的人都知道,圣上若是犯起病来,那可当真是吓人的,曾经有名小内官被轩帝一口咬住脖子,差点没了性命。因而自此之后,他们便不敢独自入殿了。
听闻前两日,皇帝忽然大喊自己无恙,大呼着要见太后,甚至直接拿殿中的烛台砸伤了几名内官,最后还是在宫卫的帮助下被制服。也因着这件事,如今紫微宫的差事在内官当中倒成了烫手山芋。
而现下这个时辰,唯他一人守着。
内官咽了咽口水,企图唤一名侍卫随行,但此刻,巡视的人又已经往前殿而去了,他心一横还是浅浅推开了殿门,企图从缝隙中窥得什么。
然而殿内皆是昏暗之色,从前后殿还留着侍夜的灯,但夜里灯火的晃动曾引得皇帝徒手去抓,自那之后太后便下令撤了后殿的灯烛。此刻,他凭着这三寸的灯火,看不清殿内的场景。
内官在门外瞅了半晌,终于在屏风旁看到半截衣衫落在地上,他猛地一惊,当即推开殿门,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随即便见到皇帝躺在地上,半截腿以不自然地姿态弯曲着,而脑袋后面却是一摊血渍。
“快来人!”
这一声惊呼当即招来了侍卫,一时灯火照亮了整个后殿,也照亮了那屏风之上江山永明的绣画。
未久长寿宫便得到了消息,皇帝陷入了昏迷。
大雨倾盆而至,太后不顾这漫天的雨势也赶到了紫微宫,此刻太医已经在为皇帝诊治。
通明的灯火让殿内亮如白昼,太后眉心紧蹙,始终盯着屏风之后晃动的人影,任嬷嬷怎么劝慰都不肯回宫休息。
屏风之内,三名太医为皇帝诊治了许久,但无论如何施针,皇帝却不见有任何动静。三人面面相觑,额间的汗水浸湿了衣衫。
皇帝看样子是自己摔倒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是被刚过脚踝的脚踏给绊倒的,显然皇帝醒时的神思便已经十分浑噩了。
其中一人小声道:“圣上的病是院首断的症,咱可不能乱说。”
“可是这更像是……”
另一人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毒入骨髓,无力回天”这几个字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太医院院首何等威严,他断的症谁人敢翻便是将自己的医术与仕途都放在砧板上,相较于计较病因,眼下他们为难的是面对太后的说辞。
似做了某种决定一般,三人相互看了一言,而后纷纷前往殿内,以皇帝恐是伤了神识为由搪塞了过去。这该说的他们知无不言,而不该说的,也是闭口不谈。
在听完几人的陈述之后,太后眉目深沉,久久不松。
她神色略有些憔悴,并不理会几名太医,抬步越过几人便要往御床而去,嬷嬷想要去扶却被她推开。
灯火之下,太后端着垂老的眸光看着御床上紧闭双目的皇帝,眸中瞬间有了湿润之意,她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面庞,上面有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那些时日他反复弄伤自己,最后太后不得不命人将皇帝捆上。
念及此,她又垂眸看了看皇帝手腕的位置,上面的伤口还带着乌红的印记。据太医查看,如今皇帝这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皇帝自疯癫之后,除了伤人之外,还时常有自残的行为。
自小,她便将这个儿子保护得很好,从未磕着碰着,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将自己的命搭在这皇位之上。先帝曾言,得江山容易,坐稳江山难,此刻她才明白这话的重量。
皇帝病得稀奇,她心中早有所猜测,但这满宫之中却无人告诉她一句实话。
太后的手带着些许颤抖,她抚了抚皇帝已经有了银丝的发,止不住落下一滴泪。